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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的“乡愁”文化和我们的生活

作者:鄢烈山 · 2015-09-21 来源:南方都市报-奥一网

写实钢笔画《乡愁》

  “乡愁”是个既古老又时尚的文化“母题”。

  说它古老,是因为从《诗经》开始,历代都有抒写,并留下动人的作品。除开那些诉说国破家亡之痛和征夫戍卒苦恨的篇章,举凡流官游士和行商的吟咏,虽有感伤,却多是温馨的。比如,“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感人的是深挚的手足情;“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情致多么风雅!那个“乡愁文学”最著名的代言人李白,道是“举头望明月光”便“低头思故乡”,但自青年时代“东出夔门”,北上长安,南奔夜郎,却再没有返程西蜀。这当然不仅是出于韩愈所说的“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音易好”,更多的是由于,建功立业与安适田园,如鱼与熊掌二者难以兼得。

  说它“时尚”,是因为当下诉说“乡愁”的人越来越多。诸如叶一剑的《乡愁里的中国》、李冬君的《青花里的乡愁》、冉云飞的《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陈忠实等人的《每个人的故乡在沦陷(中国故事)》,李明华主编的《风口中的乡愁》。

  本来我是不喜欢谈“乡愁”的,因为我自认对故乡没有留恋之情。一方面,我一向认同“好男儿志在四方”、“太阳底下是故乡”;另一方面,自忖曾满心想“跳农门”、吃上“商品粮”,如今摆脱了“二等公民”的心病,却来高谈“乡愁”,恐怕不免矫情之讥。

  然而,读了新出版的纪实文学《大国空村》,我却对作者程明盛系念故乡、关切乡亲命运的真情产生强烈的共鸣。程明盛跟我一样出生在穷困的乡村,从小被老师教育要立志把草鞋换成皮鞋,大学毕业后来到沿海城市工作。多年后回到故乡,看到的是残垣断壁、荒草遍地的凄凉,剩下一些老人仿佛要同“空心化”的村庄一起,在这里与世界作最后的告别,不免心有在戚戚焉。

  毕竟这里有我们的童年,有我们对于乡村风物的美好记忆。更有我们不思量自难忘的乡亲情义:“那些声声喊着自己乳名的乡亲,曾在父母辛勤劳作无睱照顾孩子的时候,让我们在他们的视线之内淘气,看着我们在草垛间安然睡去,他们不厌其烦地唠叨我们还听不懂的事情,他们以夸张的言辞鼓励我们的乖巧聪明。可如今,这些乡亲正在老去,一次不期而至的相见,可能就是我们的最后告别。”

  我们怎忍心这些人在悲伤绝望中无助地离去?他们需要社会听到他们即将沉没的声音。

  故乡的“沦陷”是令人感伤的,又是无可奈何的;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值得欢迎的历史进步。

  早在1848年,《共产党宣言》就宣告:“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马恩笔下曾经的“资产阶级”及其革命,那时还刚刚通过“鸦片战争”将影响传导到中国。

  随后,资本主义步步推进了全球化,即《共产党宣言》说的“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使反动派大为惋惜的是,资产阶级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于是,起先,具有爱国和民粹情怀的“红顶商人”,被台湾小说家高阳赞为“杭铁头”的胡雪岩破产了,他“悯农”收购的古法蚕丝土布敌不过洋商洋布;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茅盾写小说《春蚕》时,江浙的农妇“四大娘”已认定洋蚕种比土蚕种优良,而年轻农夫“阿多”已意识到“世道”变了,自己的求生策略也必须随之改变———“老通宝”不灵了!

  时至今日已非常明白:城市化和现代化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就像纺车必然要被纺织机淘汰,而纺织机又被更先进的衣饰制作技术取代一样。农业生产人口必然要减少,作为农民聚集和生活场所的村庄将大变样,这不是谁的情感能左右的。

  8月上旬到云南石林县参加彝族火把节,参观了“糯黑石头寨”。这个彝族古村寨,是国家民委和当地省市重点扶持的文明建设示范村和旅游观光景点。细看当地,村民虽然勤劳,但还是不富裕。有网友在我的相关博文跟帖说:凭他们的劳动生产率不可能更富裕。这话说得非常直率,无可辩驳。传统的农业、畜牧业和手工业,无论多么辛劳,都不可能创造出享受现代生活标准的财富!

  可不是吗?《南方周末》8月13日有篇重点报道《“国家粮仓”满之患》,说从诞生开始,“中储粮”这个国家的“大粮仓”就一直执行国家托市收购政策,但在达到提高农民种粮积极性、保障粮食安全的政策目标之后,面对已经发生变化的市场现实“中粮储”却陷入尴尬:政府每年要花掉巨额的财政补贴,国内粮价越托越高,粮食市场难以自发形成价格信号调节生产,“中粮储”粮满为患,不知何去何从。财政部长楼继伟在公开场合称,目前应鼓励农产品进口,才能进一步转移农村的劳动力,弥补制造业、服务业的劳动力短缺,使工资增速低于生产率的增速。

  要知道,目前国内小麦价格比国际市场价格高出100%以上,玉米国内价格比国际市场贵150%以上!如果不完善农产品价格形成机制,退出目前的托市政策,不利用宝贵的时间窗口,加紧农地确权,加快土地流传,提升中国农业的规模化水平与国际竞争力,政府即使有财力把农产品补贴再增加一倍,也不可能根本改善中国的“三农”状况。出路只有一条,加速工业化和城市化,同时完成“三农”的现代化。

  所以说,我们的“故乡”其实不存在“沦陷”(给谁占领或毁灭了)的问题;真问题是我国传统的农业、农村、农民正在经历现代化和城市化的转型。那些已然完成城市化和农业现代化的发达国家和地区,那是相当地美好!这些年,我春天从英国的伦敦兜兜转转北至爱丁堡;夏天从意大利的庞贝古城一路北上到米兰;秋天从德国柏林转到奥地利的维也纳;冬天从葡西边境由西往东、又从南往北到塞戈维亚和巴塞罗那,沿途所见乡村的美丽和田园的恬静,真有“历史终结”了的感觉——— 所谓“田园诗画”、“人间天堂”就应该是、只能是这个样子吧?有台北的朋友告诉我,他每年都要回乡下祖屋呆两个月——— 在产权明晰的条件下,故乡有几亩农田,有个小庄院,这样的“地主”才是真富人……

  但是,这个生产方式与社会型态的巨变过程是非常痛苦的。说“故乡在沦陷”的人,所传达的是对“故乡”毁灭性巨变的焦虑,乃至对城市化和现代化的抵触与恐慌吧?但说到底,抒写乡愁不能是无病呻吟,最重要的是,一要帮助那些被社会转型无情“遗弃”的人;二要努力搞好“三农”的现代化建设。

  对于后一点,说来话长。我想,全局性的无非给农民国民待遇,包括尽快打破户籍壁垒,在全国范围内建立起城乡统一的就业和社保体制,让农村劳动力能顺利地向城镇转移;尽快完成土地确权和市场化流转,在实现农业生产规模化的同时,让农村人口有一定的资本进入城市生活;结合国土整治,完成全国的道桥交通网络和垃圾处理系统;当然,还有统一的法治建设,让生活在任何地区的人都有安全感……

  我相信,再有两三代人的奋斗,中国就可以完成从农耕文明、乡土社会向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转型;而后的“乡愁”,失落与忧伤将让位于回忆与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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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