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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思妙想:关于苏东坡一生记录的那些梦

2016-09-18

  黄庭坚写过一首禅诗,短小精悍,共计十六个字:“似僧有发,是俗脱尘。做梦中梦,见身外身。”意思是:像和尚却留了头发,是俗人却超脱红尘。在梦里头做梦,看到了自身之外的另一个自身。读者细细品咂这首禅诗,很容易联想到莱昂纳多主演的好莱坞动作片《盗梦空间》,梦境可分几个层级,谁若不慎坠入了较深的层级,泥足深陷,就可能无法自拔,不得其门而出,不得其路而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的思虑是因,夜间的梦境是果,梦境是思虑的显影和倒影。此外,还有潜意识在幕后插手,梦境变得更加可怖,抑或更加可喜,只要细加寻绎,就并非无迹可寻。苏东坡一生做过许多梦,他喜欢不厌其详地记录这些梦,谈论这些梦,解析这些梦。他记录的梦首尾完整,条理分明,有的耐人寻味,有的妙趣横生。

  苏东坡任杭州通判时,大约三十五岁。某夜,他梦见自己被皇帝召入宫中,一大群妍丽的宫女簇拥他,仿佛众星捧月。其中有位宫女身穿红色的绣衣,艳若桃李,她捧上一双锦靴,请苏东坡为它即兴题写铭文。杀鸡焉用牛刀?有时,用用也无妨,幽默感和游戏精神总归是不可或缺的。苏东坡稍稍沉吟,便落笔成章:“寒女之丝,铢积寸累;天步所临,云蒸雷起。”十二字足矣,对寒门织女的同情,对大国天子的赞美,满满的都是正能量。宫女如获至宝,将锦靴捧去给皇帝看,苏东坡敏捷的才思和妥帖的表达自然讨喜。欢会之后,皇帝特意吩咐红衣宫女礼送苏东坡出宫。若无意,又若有意,苏东坡瞥见其裙带上面绣了一首六言诗:“百叠漪漪水皱,六铢纵纵云轻。植立含风广殿,微闻环佩摇声。”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首六言诗,原本是苏东坡在另外一个梦境中接受唐明皇李隆基的旨令,专为杨贵妃题写,此前未曾示人。一个梦境里面居然镶嵌着另一个梦境里独有的内容,这种奇异的混搭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文豪梦见自己写诗撰文,不算什么怪事,梦笔生花,自古有之。灵感喜欢到处串门,拜访大才子,更是不分白天黑夜。苏东坡梦见前辈大师为他解诗,那才真叫过瘾。有一回,他梦见一位儒雅的老先生,自报家门,居然是诗圣杜甫。他对苏东坡说:“世间有不少读者曲解过我的诗,有时,他们的诠释错得离谱。以《八阵图》为例,‘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学者将它诠释为:先主刘备、武乡侯诸葛亮发誓为壮缪侯关羽报仇,所以蜀国未能吞灭吴国令人遗憾。我的本意却是另一副模样:吴国与蜀国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彼此应该交欢,不应该交恶。司马氏的大军之所以能够倾覆蜀国的社稷,是因为蜀国曾有过吞灭吴国的企图,两国之间的邦交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一旦蜀国君臣遭逢危难,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绝境。这才是令人深感遗憾的事情。”杜甫堪称不朽的传奇,他赋诗,难度不大,但他要找到能够领会其佳作深意的解人却并不容易,误解和曲解竟然一边倒,难怪九泉之下杜甫辗转不安,非得找晚辈文豪倾诉一番不可。苏东坡记下了这个梦,正解便生了根,谬见便断了梗。

  苏东坡喜欢方外之友参寥的诗,参寥的诗充满奇思妙想,寻常僧人、道人的诗作面目寒俭,与之大异其趣。某天夜里,苏东坡梦见参寥携诗来访,他对《饮茶》里的两句诗“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心存疑窦,就问参寥:“槐火固然是新的,石泉为何也是新的?”参寥解答:“民间有个习俗,清明节一定要淘井。”苏东坡闻言,恍然大悟。

  苏东坡与弟弟苏辙手足情深,彼此聚少离多,经常用书信和诗歌嘘寒问暖。某年生日前夕,他梦见自己与弟弟结伴离开眉州老家,前往京城,途经利州峡,在嘉陵江边,遇见两个和尚,其中有个和尚蓄着一部浓黑的胡须。同行期间,苏东坡问黑须和尚:“这次出门是否吉利?”黑须和尚告诉他:“此行安稳,不会有灾。”黑须和尚手擎一座小卵塔,里面装着舍利子。苏东坡仔细打量塔里的稀世奇珍,颗颗璀璨如花。苏氏兄弟相视而笑,吞服它们兴许是个好主意?黑须和尚不反对,就将舍利子分为三份,他先吞服,苏氏兄弟相继吞服,各人一两捧。舍利子大小不一,雪白晶莹,一些细微的颗粒散落在空中,飘飞如絮。黑须和尚说:“贫僧本想建造舍利塔,妥善陈放它。这下可好,将它吞进肚子里去了。”苏辙说:“我们三人肩头各自扛着一座小塔就行了。”苏东坡也随声附和:“我们三人,就是三座无缝塔。”黑须和尚双手合十,点头微笑。苏氏兄弟均与佛门缘分不浅,东坡居士多次自证往世前身为五戒法师,并且对此深信不疑。尽管如此,在梦中他们吞服舍利子,仍然是令人费解的举动。

  苏东坡主政扬州时,做过一个怪梦:他孤身一人进入深山老林,与一头猛虎狭路相逢。正当他惊吓不已、惶恐无助的时候,一位身着紫袍、头戴黄冠的道士突然现身,挥动广袖,隔在中间。只听道士一声断喝,猛虎落荒而逃。第二天,州府衙门来了一位道士,说是拜访知州大人。刚落座,他就直奔主题:“昨晚,苏大人一定担惊受怕了吧?”道士的提醒颇显突兀,苏东坡初始疑惑,转念一想,明白过来,立刻瞋目呵斥:“何方妖道,竟敢作法吓人!本当于座间拿下,痛打一百大板,念你初犯,暂且宽饶。”道士凭借法术竟然能够定点入侵别人的梦境,比GPS定位还准,想想都可怕。他满以为苏东坡好对付,孰料登门讨赏不成,险些挨打。棒喝之下,道士神情沮丧,赶紧溜之大吉。

  苏东坡常在梦中赋诗填词,撰铭作赞。有一回,他梦见自己写下这样的句子:“道之所以成,不害其耕;德之所以不修,以贼其牛。”什么意思?苏东坡也无法自圆其说,但这样的句子相当有趣。另一回,他还梦见别人告诉他两句诗——“知真飨佛寿,识妄吃天厨”。大意是:明白真理就能享有佛的永生,识破妄念就能吃到天厨中的美食。苏东坡对此有更为笃定的认知:真即是佛,不妄即是天。岂止是高寿和好口福这么简单。即使做梦,苏东坡仍在体悟深刻的佛理,佛印和尚笑话苏道友好参野狐禅,你说冤枉不冤枉?

  儋耳并不是一个宜居的地方,在茅庐里做梦,也未必全是美梦。某日,苏东坡喝醉了,梦见一个鱼头鬼身的怪物跃出海面,跳上岸来,疾步而驰,迅若奔马。进了茅庐,怪物居然礼貌端整,用恭敬的语气说话:“广利王请苏学士赴会。”苏东坡身穿布衣,脚蹬草鞋,头戴黄冠,紧随怪物步入大海,海水中分,无点滴湿衣,沿途只能闻见风雷灌耳。过了好一阵子,眼前豁然敞亮,他已经置身于一座水晶宫殿里,夜明珠、犀角、玉璧、珊瑚、琥珀,触目皆是,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广利王威风凛凛,腰悬宝剑,头戴玉冕,身穿衮服,身后挺立着两个威武的侍从。苏东坡不卑不亢,未屈膝行礼,仅拱手而言:“海上逐客,幸获大王邀请。”广利王的神情倒也温和,稍稍颔首,叫人上茶。顷刻间,东华真人、南溟夫人亦来殿中作陪,他们拿出一丈多长的鲛绡,请苏学士题诗。于是苏东坡即兴赋诗一首:“天地虽虚廓,惟海为最大。圣王皆祀事,位尊河伯拜。祝融为异号,恍惚聚百怪。二气变流光,万里风云快。……若得明月珠,可偿逐客债。”一挥而就,无须修改,他将新诗进献给广利王。各位仙人传阅,赞不绝口,只有旁边一位鳖相公将眉头皱成“川”字,给广利王喂“药”:“客人明知水火不相容,却不肯避讳,诗中提及与我们势不两立的火神‘祝融’,客人这样做,无异于拿老鼠尿当眼药水。”广利王的耳根子软若葱管,经不起挑拨,原本晴朗的脸庞霎时阴云密布。苏东坡冰雪聪明,见势不妙,赶紧告退,心里头不禁暗骂一声:“到处都有这种鳖相公使坏!”苏东坡借梦说事,给心术不正的奸臣取了个“鳖相公”的绰号,如吕惠卿、章惇、赵挺之、蔡京之流,皆属此辈中人,这样的讽刺可谓辛辣之至。

  在天涯海角,苏东坡从未丧失过北归的信念。一天夜里,他梦见自己登上了合江楼,弥望的全是溶溶月色,韩魏公(韩琦)乘仙鹤从天际飞来,告诉他:“你已受命与我同管大曹,我先来传个口信,近期你就能重返中原,苦日子快要熬到头了。”此梦透露出两个重要信息:一是苏东坡即将结束贬谪生涯,北归可期;二是他寿数将尽,来日无几。此梦好坏参半,苏东坡援笔记录下来,不免悲欣交集。

  有人说,梦境与现实具有某种神秘的对应关系,因此许多梦都经得起验证。有人说,现实是阳面,梦境是阴面,彼此虽可互补,美梦却很难成真。“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句算是给乐观派浇下了一桶冰水。苏东坡一生记录了许多梦,这些梦便是他的心理切片,喜怒哀乐爱恶欲,可谓无藏无掖,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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