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年画 《财神爷》

　　“年画”是在新年的时候粘贴于门上、室内墙壁上作为装饰品之用的。正像地主官僚阶级用古代的或当代的名人书画来饰壁一样。不过，人民只是在新年的时候才除旧迎新，只是一年一度的事情，不像地主官僚阶级得时时更换或按季节更换新花样。所以商贩们的叫卖“年画”总在岁尾年头。它们大量的流行于广大的人民之间，为他们所喜爱喜见，山巅水涯无不到，穷乡僻壤无不入，是流传的最为普遍深入的东西。年画的价格是相当低廉的，故能大量的生成，大量的销售。因此，也便不得不用木刻。

　　在从前的日子里，当农人们、手工业的工人们或城市里的小商人们，到了旧历年尾，农事空闲了，工作已经停顿了，或买卖稍稍有些赢利，他们便赴市集上置办些过年的东西，穿的或吃的。在那些市集上也陈列了不少花花绿绿，足够诱引起人民的爱好艺术的心，足够诱惑他们去购买。他们在那些年画前面欣赏着，徘徊审视着。他们再三地考虑着，正如在一个绘画展览会上一样。如果囊有馀钱，或者节省下别的钱来，便选择几幅他自己所喜爱的，或他家里的老老少少所喜爱的年画，买了带回来。这样的艺术品，带回家后，常常引起了全家妇孺老人们的欢呼，拥挤在一块，欣赏着，批评着，家庭里顿时现出无限的生气与喜悦。那一年也过得十分的愉快、幸福。但有更为穷苦的雇农或学徒，无家室之乐的，却没有力量能够享受到这样的乐趣，但也能在雇主或师父家里分享到一些艺术的喜悦的气氛。

　　年画的题材都是广大的人民所喜爱的题材。当然要以人物为主，尤其是人民所熟悉的民间故事与生活。那些题材可分为几类。

　　第一类是神佛像。或是关羽，或是观世音菩萨，或是厨神，或是财神，或是门神，或是鲁班（土木工人们所崇拜的祖师）等等，这是在欣赏艺术的作用里带着实用的宗教信仰的成分在内的，也是家家所都要具备的，所要带回去供养的。多半也在年尾改换了新的，而也可以随时在纸店或杂货店、香烛店里买到。

　　第二类是吉祥画。像《岁朝图》《迎喜图》等，都是描写新年里家庭的欢乐的游戏生活的， 是及时的应景的图画，像《大庆丰年》《百子图》《渔翁得鲤》《五子登科》《麒麟送子》《寿字》《仙芝祝寿》等，则是封建社会里人民所欣羡的多子多寿多财富的吉利的颂祝的图画。

　　第三类是都会生活画。像《三百六十行》《万年桥》《普济桥》《阊门》《庆春楼》等，皆以都市繁华、人物众多、熙来攘往，行业各别为主题，足以使宁静的乡村中人见了为之神往。

　　第四类是风景画。像《西湖十景》《栈道积雪》等，也是足以扩大见闻，把名山胜迹收在眼底而沉醉于自然景色的秀美。

　　第五类是故事画，像《武松打虎》《赵匡胤千里送京娘》《蔡文姬》《白蛇、青蛇》《刘阮入桃源》等，那故事都是人民所熟悉的，那人物也是人民所喜爱的，使他们如重温旧梦似的看到一剧所喜见乐闻的戏曲的演唱。

　　第六类是人物画。像《美人弄鸟》《美人围棋》《二美弄猫》《二美奏乐》《童子游戏》 等，大抵画的中心题材为美女与儿童，特别是古装或时装的美人，更是男女老少所共同欣赏的。

　　第七类是花卉动物画。像《盆兰》《花篮》《瓶花》《石榴》《佛手》《松下双鹿》等，也是人民所喜爱的。他们有爱好花鸟虫鱼和其他动物的心情，是能够欣赏那些不易见到实物的生动的图像的。同时，也带些祝颂喜庆的彩头儿。

　　第八类是此外的种种景物，风俗画和表现民间生活的以及带些幽默讽刺的画幅。像《雪中送炭》《拜月》《闹花》等，当然期间不免也有些黄色的下流的画。

　　年画题材的范围是如此的广泛，足以看出广大人民的艺术趣味是如何的宽广。但大都以“人物画”为主。他们表现了广大人民的生活，表现这个时代的当时社会实相，是有丰富而深刻的时代性与人民性的，和元、明以后的封建地主阶级的画家们一味以山水、花卉、虫鸟为主题的绘画不同。那些画家们往往鄙视这些作品，以为俗不可耐，其实，却正是他们所不能创作出来的东西。许多民间的艺术家们埋头画“年画”，为广大人民的需要而创作，是伟大的工作，且也有了很好的成就，那是号称“画家们”所不能了解，也不能追踪的。

　　年画的色彩是浓厚的，是鲜明的，是丰富的，正适合于我国的优秀传统的人物画法，也正适合于广大人民的艺术的要求。有的年画的色彩是用笔渲染在墨色木刻之上的，也有只用深浅二道墨色印的，但大多数都是用彩色木刻套印的。年画的篇幅往往很大，最大的有一公尺以上长，半公尺左右宽。像这样的大幅彩色木刻，是“笺谱”“画谱”所未曾接触到的。比较起来，彩色木刻的笺纸和画谱只是“小品”而已。他们不是粗涩的、草率成章的作品，有时是很细腻的精工细刻，有时是豪放不羁的大块文章，大红大绿，是其特色。

　　“大圣毗沙门天王”像（资料图）

　　年画的创始是很早的，也许和木刻的创始是同时的。最早的单帧印行的“大圣毗沙门天王” 像，在五代晋开运四年（947年）就印始流行。这些佛像是作为人民供养之资的。虽然不能就说是正式的年画，但性质是很相同的，也许就是年画的开始。

　　年画是实用的东西，是人民作为新年饰壁之用的。一旦粘贴上去之后，经过了一年半载，往往是损坏了，即不损坏，第二年也要换贴上新的，故极少能够保存下来。古代的年画几乎全部已经失传。但近代的作品，还有些被印刷之肆或好事之家保存着而为我们所见到。而明末以来，番舶商船尝有携带这些年画到日本去的，日本人则视作艺术品而保存着。今日所知的明末及清初的好些年画，多藏于日本。黑田源次曾经研究过冈田伊三次郎所藏“姑苏版”年画，而写作了一篇《支那版画史概观》，其特别着重于“姑苏版”，其中有四十一页图版是“姑苏版”的年画。现在可考知的最早的年画要算是这一部分的作品了。其次，则我们也搜集到了数百幅近代的各地的作品，年画的历史是约略的可以论述的。

　　甘肃黑水城出土的《义勇武安王位》和《四美人图》正好说明了年画的两个方面。其一帧为宗教信仰者所供养的“神位”，其他一帧则是纯然为艺术欣赏之用的木刻美术画。

　　年画的需求数量很大，故很早就有了专门的印刷年画的坊肆。在出版年画的中心地，常是整个村庄的人全都从事于此业。他们独自成为一个系统，一个组织，与一般的木刻画家们不相厮混。他们不属于同一个团体或行业。一般的木刻画家们多半以镌刻书笺的插画为其主要工作，故与书笺的刻工们倒常常分别不开。曾见清初所刻的一幅《西方净土图》，广及一公尺又三十二公分，长及一公尺又二十公分，题“旌邑鲍守业镌”。图上充满了妙相庄严的诸佛菩萨和诸天神，是了不起的一幅规模宏大的创作。在年画，这恐怕是篇幅最大的了。这又是徽派木刻画家和年画作家的一身兼任的开始。不过，像这样大幅的年画，绝不是普通家庭所能悬挂出来的，还只是刻了专供佛教寺院供养之用的，并不能大量流行。更严格地来说也可以讲并不是“年画”，而是与水陆供养画同科的宗教挂画，所以，仍不应算入年画之列。

　　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所刻的《寿星图》，乃是今存的明代年画的唯一例子。绘刻之工甚精，且涂上了各种色彩，更形鲜艳。

　　苏州桃花坞是一个出版年画的中心。许多专门镌印年画的铺子，都集中在那里，情况甚为热闹。桃花坞的年画，差不多销行天下，甚至流传到海外去。今所知的桃花坞作品，最早的年代是雍正十年（1732年），刻的是《苏州阊门图》。苏杭为天下繁华之地，把苏州景作为年画，是会诱引很多的欣赏者的。到了乾隆时代（1736-1795年）便大盛起来。但很可能在这些时之前，早已在生产年画了。有乾隆年款的姑苏版年画不过五幅，即乾隆六年（1741年）刻的《姑苏万年桥》，八年（1743年）刻的《百子图》，十年（1745年）刻的《姑苏万年桥》，又同年刻的《瓶花》和十二年（1747年）刻的《岁朝图》。其他，虽不写年款，但观其风格也可以知道是同时代的出版品，像《山塘普济桥》《西湖十景图》《雪中送炭》《八仙庆寿》等等。这里有一个特色，像是受到了西洋画的影响，有了透视的画法。从利玛窦以来，西洋画法就介绍到中国来，乾隆刻的铜版《战役图》等，恐怕也给他们以激动。像桃花坞印刷的《西洋剧场图》就完全是西洋画的木刻翻版，有阴阳向背，有远近，有明暗。这些新法，未必能充分地融化在中国画里，因之，“新法画”究竟出现得不多，且只是“昙花一现”而已。

　　顾禄的《清嘉录》说：“吴志谓：门神彩画五色，远方多贩客去。今其市在北奇桃花坞。” 到了清末，上海的新法石印的年画大量生产出来，便把桃花坞的年画营业完全抢夺去了，以至不能不销声匿迹。

　　扬州曾是一个贩卖年画的大市场。乾隆抄本的《仙庄会弹词》曾有大段描写苏州人叫卖年画的情形。这乃是大好的一个有关“年画”的史料，今引之如下：

　　走往前边，之间一处之人，共来里一处。唔道做舍事务，原来苏州人，来里卖花纸。

　　打开画箱，献过两张，水墨丹青老渔翁，老渔翁朵哈哈笑，赤脚蓬头戴笠帽，手里拿之大白条，鳞眼勿动还为跳。笔法玲珑手段高，苏杭城里算头挑，扬州城里算好老。只卖八个钱，两张只卖十六钱。

　　献过里朵两张，还有里朵两张，《西游记》里个前后本，王差班里个大戏文。大净矮登登，小旦必必文，行头簇簇新，脚色无批评。杨戬三只眼，称为二郎神，托塔李天王，带领众天兵，哪吒手持火轮，脚踏之个风火轮。大闹天宫孙行者，太上老君炼丹炉，练得那大猢狲小猢狲，逃的逃来奔的奔。唐僧西天去取经，一撞撞见之个老鼠精。

　　献过里朵两张，还有里朵两张，松江来朵大种鸡，一只九斤王，一只黑十二，勿吃糠来勿吃粞，勿吃谷来勿吃米。猫儿一见空欢喜，王鼠郎也拖勿起。毛羽斩斩齐，头儿也傲带起。脚儿立来假山里，到得半夜里，呱呱之介之为啼。秤秤九斤半，斩斩四大盘，七八个朋友吃勿完。只卖得八个钱，两张只卖十六钱。

　　献过里朵两张，还有里朵两张，金银龙凤四大美人，一张金姑娘搭银姑娘，一张龙姑娘搭凤姑娘。金银龙凤四姑娘，四位姐姐长一样。周身衣服俏打扮，有话里朵有商量。头发乌云罩，眉毛湾湾交，面孔水粉桃，眼睛带点骚。鼻子像琼瑶，小嘴像樱桃。十指尖尖杨柳腰，手里抱个小宝宝。勿哭勿济嘈，是介出托托托来里笑。

　　讨价银子值一千，羊肉只卖狗肉钱，烧酒只卖白水钱，只卖一百钱，打对折五十钱，拦腰一甩廿五钱，除掉零头廿个钱，抽底拔数十八钱，收摊生意卖本钱，只卖十六钱。

　　坨居起，房门浪当对联，大厨浪弃旧换新鲜，贴贴十来年，颜色勿为嫌，越看越新鲜，譬如吃碗浇头面。

　　杨柳青年画《丹凤朝阳》

　　这是每个大城市市集上都可以遇到的叫卖“年画”的情况。到了今天，苏州玄妙观大殿里， 还是出卖各色年画的大市场。

　　北方的年画以天津的杨柳青为中心。这个杨柳青的年画出版事业，大约起于明末，历久不衰，差不多成了家家户户的家庭副业。它所出版的年画，除了门神之外，以戏文故事为最多， 《莲笙贵子》《麒麟送子》《万代子孙》等吉祥画也不少。我所见的，大都是用大红大绿的浓艳异常的色彩涂抹上去的。人民喜爱这种富于刺激性的鲜艳的色彩。当然，也有“逗版”套印的彩色木刻画，但不太多，多的是在单色木刻画上用手工将各种彩色渲染上去。有的涂抹得十分泼辣大胆，显出特别的粗豪的气氛来。还有第三种方式，就是彩色套印之外，还再加上手着的颜色。像白粉和金色，都是印不上去的，非用手绘不可的。南方的桃花坞所印的仕女画多半是古装美人，北方的杨柳青所出的却是时装美女。这些仕女画和娃娃画乃是广大人民所喜见的。胖娃娃的年画不是到今天还是最受欢迎的么？上海出版的月份牌上的美女画，不是曾流行得很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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