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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爱“风”却不爱“雨”的魏晋南北朝

2017-01-06

  两汉到曹魏时期,“风”这个意象,一直是延续着诗骚以来的寒冷、劲厉的风格,而且越来越显得悲凉。在这以后,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个传统仍然继续延展,这里只举数例,以窥其要。陆机《赴洛道中作二首》:“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王讚《杂诗》:“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刘琨《扶风歌》:“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谢灵运《岁暮》:“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拟古》:“朔风伤我肌,号鸟惊思心。”江淹《望荆山》:“悲风挠重林,云霞肃川涨。”吴均《答柳恽》:“秋月照层岭,寒风扫高木。”庾信《昭君辞应诏》:“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

  在悲风横扫的魏晋大地上,诗坛的气候却同时也在开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清风、微风开始一点点地出现在诗人的笔下。如徐干《情诗》:“微风起闺闼,落日照阶庭。”曹植《情诗》:“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曹植的《七哀》是一首思妇诗,其中有两句的想象力极为出色:“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在那个缺乏远距离交通工具的时代,对丈夫思念已极的女子,幻想化作西南风,穿越万里关山,直扑到丈夫怀里。一往情深之中,给无知的风儿带来多少温存香甜之意。

  阮籍《咏怀诗》:“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张华《情诗》:“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意境都颇幽远。张华《壮士篇》:“慷慨成素霓,啸吒起清风。”左思《咏史》:“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这两处的“清风”都有一种激越之感,并不温柔。

  潘岳的《悼亡诗》是中国诗歌史上较早写到“春风”的:“春风缘隟来,晨霤承檐滴。”在“风”意象的发展史上,这个“春风”的出现,也是颇有象征意味的。如果说先秦的诗骚时代是风的秋天,那么东汉、曹魏时代则是风的冬天。到了晋代,春天的消息开始一天天露出机芽。春寒料峭,冰水涣涣,虽然北风仍然寒冷,东南方却已经吹来了另外一股温暖的气息。在伟大的诗人陶渊明的身上,我们可以最清楚地看到这种季节交替的痕迹。

  在陶渊明那里,风仍然常常是寒凉、悲哀的,如“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饮酒》),“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咏荆轲》),有时甚至是破坏性的,如“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但与此同时,却也多了许多可喜的因素。陶渊明躬耕陇亩,对大自然充满了热爱。风对于农业收成的意义,他比一般诗人有着更多切身的体会。《时运》里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可以说是《诗经·邶风·凯风》“凯风自南”的异代共鸣。此外还有“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读山海经》),“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拟古》),等等。在《和郭主簿》“凯风因时来,回飚开我襟”句中,风是让人喜悦的,“回飚”虽仍然有些猛烈,但是吹开了诗人的衣襟,有种畅怀的快意。在《归去来兮辞》里,风则更加具有翩翩潇洒的美感了:“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诗人归隐田园的快乐,在骀荡轻风的吹拂下,弥漫于空气中,具有非凡的感染力。

  进入南朝后,风的温柔一面得到了继续发现。南朝乐府民歌将“春风”与“春心”并列,风与爱情开始密切结合。江南的风本来就比北方温暖,南方水乡这些不知名的民间诗人,在明亮的春风中尽情放飞着他们的春心。《子夜四时歌》其一:“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其十:“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语极旖旎,令人想入非非。《西洲曲》也是写一个女子思念情人的,一般认为经过了文人的加工,最后两句艺术水平极高:“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与曹植《七哀》有异曲同工之妙。

  文人诗赋也体现了这个转变。江淹《别赋》:“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极为凝练,向称佳句。萧纲“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折杨柳》),是南朝柔靡文风的典型,但对于“风”的轻柔之美的发现,却有着独特的贡献。

  北朝也有好诗。在《敕勒歌》朗声吟唱着“风吹草低见牛羊”时,北齐胡太后却在《杨白花》一诗中悲叹她凭借权势强夺来,最终又失去的爱情:“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杨白花是北魏名将杨大眼之子,魁伟健壮,仪表堂堂,典型的高富帅。胡太后看上了他,强迫他与自己私通。杨大眼死后,杨白花害怕事情败露,自己会倒霉,于是改名杨华,带着部下投降了南朝梁。胡太后追思不已,就作了这首诗,“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声甚凄婉。”此诗颇有南朝风格,可见南方文化对北方潜移默化的影响。诗中“春风”一句,亦暗指男女情事。沈德潜《古诗源》赞此诗“音韵缠绵,令读者忘其秽亵。”

  在整个汉魏六朝漫长的文学史上,雨,这一我们今天如此熟悉的文学意象,竟然长期缺席。写到雨的诗人非常少,佳句则更是几乎没有。直到南梁何逊的出现,才打破了这一尴尬局面。何逊有两首诗,都是写雨的名篇。一首是《临行与故游夜别》:“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巧妙地构造出与朋友离别的凄凉氛围。另一首是《相送》:“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准确地捕捉到了景物、光影最细微的变化。何逊的这两首诗,对仗极为工整,为绝句的最终形成打下了很好的基础,风声雨影中,已经隐约可以看见盛唐气象了。

  隋代李谔在《上隋高祖革文华书》中批评南朝的形式主义文风说:“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认为月、露、风、云这些辞藻已经被六朝人用滥了,连篇累牍,陈陈相因。他没有预见到的是,这些词虽然已经用得很多,其美学价值却仍然远远没有被全部发掘出来。如果他得知在他之后会出现一个伟大的朝代,一群极牛的诗人,把这些意象的艺术水平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定会惊得鼻子都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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