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银发，一件红色T恤，一双运动鞋，9月28日，山东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马瑞芳一身轻便来到福州，以“趣话《红楼梦》”为题接受了记者采访。

　　前段时间，《红楼梦》被网友评为“死活读不下去的十本图书”之一，且高居榜首。对此，马瑞芳并不以为然。她读《红楼梦》已经读了一个甲子，大学写的第一篇论文就是《贾宝玉批判》，后来写了不少与《红楼梦》相关论著。为什么这么喜欢《红楼梦》？她说：“因为这是一部顶级好玩的小说。”

　　◆《红楼梦》“出世”有传承

　　“平时工作很忙，晚上捧一本小说看，《红楼梦》是一个选择，因为这是一本什么时候打开都能看下去的书，美食、建筑、园林等等都有涉及，诗、词、戏剧等都大量存在，它更像是一部中国古代文化的集萃，中国小说在《红楼梦》达到顶峰了。”

　　马瑞芳说，这样的一部名著，绝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中国小说发展到最后堆积起来的一部作品。

　　在四大名著中，《三国演义》表现时代的政治风云，是中国空前绝后的历史长篇小说；《水浒传》讲述108个草莽英雄的故事和命运，开创了英雄传奇；《西游记》是神魔小说的集大成者。“但不管是帝王将相、草莽英雄还是妖魔鬼怪，都离我们生活很远，直到后来出现了一部划时代的巨著——《金瓶梅》。在研究古代小说的人眼里，这是第一部人情小说。它反映的不再是帝王将相、英雄传奇，而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开创了以一个家庭向社会辐射的模式。”

　　而《红楼梦》则接续了《金瓶梅》开创的描写家庭生活的表现形式。“《金瓶梅》是《红楼梦》的老祖宗，《金瓶梅》中的许多元素，直接注入了《红楼梦》。”比如说，《红楼梦》中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在《金瓶梅》中早就有了。在《金瓶梅》中，西门庆有“琴棋书画”四个书童，这给曹雪芹提供了参考。于是，贾府中四个小姐分别叫作“元、迎、探、惜”，而她们的丫环分别为抱琴、司棋、侍书、入画。马瑞芳说：“人物命名有渊源，更有深刻幽美的哲学变化。”

　　◆主角应是贾宝玉和王熙凤

　　《红楼梦》的主人公是谁？许多人的看法是，男主角是贾宝玉，女主角是林黛玉和薛宝钗。但马瑞芳却有不同看法。

　　“《红楼梦》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长篇小说。我们不能仅仅把它当作一部爱情小说，而应该作为社会小说来分析。”马瑞芳说，《红楼梦》有交错在一起的两条线索：宝黛爱情和奉节理家。因此，小说中也有两个核心人物：贾宝玉和王熙凤。

　　第二条线索奉节理家的主人公就是王熙凤。“她的出场很有风度，她是外交部长式的人物，也是可以做大公司CEO的人，她把偌大一个贾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值得一提的是，王熙凤是在封建家庭中，男女不平等的一夫多妻制下，要求一夫一妻的人物。她与丈夫贾琏的外遇行为坚持不懈地作斗争。斗争都成功了，但她与贾琏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马瑞芳说，在《红楼梦》中，王熙凤所占的份额超过了林黛玉和薛宝钗。特别是宝黛爱情稳定之后，书中更多笔墨在贾府兴衰，王熙凤的作用就体现得更加充分了。

　　◆通灵宝玉就是曹雪芹

　　《红楼梦》又叫《石头记》，这块石头，就是伴随着贾宝玉出生的通灵宝玉。在《红楼梦》中，对通灵宝玉有这样的描述：“女娲补天时剩下一块石头，被丢弃在大荒山稽崖青埂峰下，后被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带入红尘历尽悲欢离合。”马瑞芳认为，这块通灵宝玉就是作者曹雪芹自己。

　　“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为帝王效力即是补天，而曹雪芹就是不能补天之人。曹雪芹的祖上地位显赫。祖父被任命为江宁织造，是皇帝的宠臣，时常向康熙皇帝奏密折。曹雪芹的母亲是康熙皇帝的奶妈，康熙一到江南就住在曹家。后来，曹雪芹的父亲犯了案子，作为犯官的儿子，他就不能参加科举了，不能做官，即无法补天。”

　　这块通灵宝玉在《红楼梦》中出现频率很高，成为小说中重要的叙述者，这在世界小说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因此，在之后拍摄的各种版本电视剧《红楼梦》中，如何挑选道具通灵宝玉，也是导演们十分重视却极易犯错的问题。

　　马瑞芳说，在1987年版电视剧中，导演王扶林给宝玉扮演者欧阳奋强挂的是一块有机玻璃，“但玻璃太大了，书中说只有雀卵大小，贾宝玉含宝玉出生，但这块通灵宝玉只能含在河马嘴里了。李少红的新版《红楼梦》剧组，则花重金买了一块和田玉，可是玉的颜色不对，贾宝玉挂的是红色宝玉，而剧组买的这块玉却有五彩斑斓的花纹”。

　　◆黛玉之死解读纷繁

　　在许多人看来，林黛玉是个苦命的悲剧人物。可马瑞芳却不觉得黛玉苦，不但不苦，反倒是贾府中两个“女汉子”之一。

　　“红楼梦里真正的女汉子，我心目中有两个，一老一小，老的是贾母，小的是林黛玉。所谓‘汉子’是最有人格的人。林黛玉虽然文弱，整天掉眼泪，但她是想哭就哭、想骂就骂，任性而为，这不叫苦，如同薛宝钗那样迎合迁就着别人才叫苦。黛玉是最不市侩、最有人格的，就如她在《葬花吟》中，感到压力很大，就抒发自己宁折不弯的人格。贾宝玉挨罚之后，她又写了《琵琶诗》，还有《菊花诗》、《桃花行》等等，都表现了她的独特人格。而贾母自然是贾府的一号人物，经历几代风云都屹立不倒的老家长。”

　　说起黛玉，她的死因一直是个谜。古往今来，许多文人对于黛玉如何离去有诸多考究和解读。

　　在高鹗续写的《红楼梦》后四十回中，我们看到“黛死钗嫁”，黛玉显然是病死的，这个结局写得凄婉动人，成就了宝黛爱情悲剧。但古往今来，对这个结局的争议颇多。刘心武在续写《红楼梦》时，从曹雪芹撰写的前八十回中找寻伏笔，作为推理证据，把黛玉之死归为“沉塘仙遁”。

　　马瑞芳认为，林黛玉应是泪尽而亡。“小说第一回就指出了，黛玉前世是天上一棵绛珠仙草，长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因为神英侍者每日灌溉甘露，绛珠仙草才得以修成女体。下凡后，林黛玉就要用一生的眼泪，还贾宝玉的灌溉之恩。女性投胎是为了还眼泪，这在国内外小说里都是少见的。我认为，黛玉最后也是担心贾宝玉的安危泪尽而死。”

　　◆《红楼梦》谁也无法续写

　　曹雪芹写《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可惜流传下来的只有前八十回，现传的《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后四十回是高鹗续写。此后常有人不满足于高鹗续本，对后四十回重新续写。

　　但马瑞芳表示，此后不管谁续写的《红楼梦》，都难以达到曹雪芹前八十回的高度。“《红楼梦》是中国空前绝后的大天才创作的作品，它续本有很多，但都没有很好的。我认为一部小说，重要的不是叙事的那个时代，而是在哪个时代叙事。曹雪芹在那个时代，经历了曹府风波，由盛至衰，他把自己的命运化入了贾府的兴衰中。”

　　马瑞芳说，《红楼梦》就像维纳斯的手臂，残缺也是美，“西方发现了美神维纳斯，雕刻家、美学家、画家都想续上，有的让她这只手梳头，有的让她提着裙子，有的想象她拉着情人的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维纳斯的手是接不上的。曹雪芹的《红楼梦》也是维纳斯的手臂，怎么也接不上。就让她成为一种残缺，赋予我们想象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