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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生活艺术——记林语堂书斋

2013-09-06 来源:人民日报

   

  林语堂,约摄于1962年。

  台北林语堂故居,位于城郊阳明山的半山腰上,离地铁站较远,途经的公交车也不多,在陆客如潮的台北,这里有着难得的清静。

  林语堂对建在山上的房子情有独钟。他是闽南山村长大的孩子,把家乡的山视为他人格的源头和精神的归宿。他曾兴致勃勃地带夫人廖翠凤游览雅典卫城,自言自语能住在这种地方该多好。夫人出身厦门富豪之家,对住宅的看法与先生很不一样。她辛苦地爬上卫城山丘后,嗔怪地嚷到:“啊唷!我才不要住在这种地方!买一块肥皂都要下山,多不方便!”林语堂并不反驳,微笑表示很欣赏夫人的见解。他把梦想藏在心底,七十一岁的时候终于实现。1966年,他们到底住进了一座“买块肥皂都要下山”的房子,在这度过了人生最后十年。

   

  林语堂故居,位于台湾省台北市阳明山仰德大道二段141号。

  兼职的设计师与发明家

  我要一小块园地,不要有遍铺绿草,只要有泥土,可让小孩搬砖弄瓦,浇花种菜,喂几只家禽。我要在清晨时,闻见雄鸡喔喔啼的声音。我要房宅附近有几棵参天的乔木。

  阳明山遍布溪流温泉,是风水宝地,1949年之后,于右任、钱穆、张大千等文人迁台,都住在这里。名士山居,装修布置各具风流,处处有看点。林语堂的家最与众不同,因为整座房子都是他亲自设计,中西合璧,亦现代,亦田园。徜徉其中,会忘记这是一座“名人纪念馆”,而是沉醉于恬淡的气氛,处处可以体会他如何将平淡的日常生活经营为艺术。

  进入雕花的铁制院门,色彩的映衬、风格的对比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宝蓝屋顶,雪白粉墙,深紫色的圆角窗棂;屋顶是中式琉璃瓦当,檐下是西班牙式螺旋圆柱,圈出拱门回廊。院中有一泓浅浅的池塘,游弋红鲤几尾,池畔植翠竹、苍蕨、藤萝,还有一座大理石长凳,林语堂喜欢坐在那里享“持竿观鱼”之趣。

  绕到房后别有洞天,正房之下还藏着石砌的一层楼。前庭看上去是个中式平房四合院,在后院看,又是一座西班牙别墅。后院遍植乔木花草,当年主人在时,这里还养鸡种菜。林语堂厌恶现代洋楼将人与泥土隔绝。“宅的左右有的是土,足踏得土,踢踢瓦砾是非常快乐的,我宅中有许多青蛙蟾蜍,洋槐树上的夏蝉整天价地鸣着,而且前晚发现了一条小青蛇,使我猛觉我已成为归去来兮的高士了。”这才是他认为“人类所应居住的房宅”。

   

  林语堂的书房兼客厅,墙上的对联为谭淑女士所赠,咏赞林语堂的文笔及人格。

  客厅中保存着林语堂家中日常吃饭的小桌和宴客的大桌。桌椅都是他一手设计。圆形小桌可折叠成方形茶几,还可折叠到更小,以便收纳。大桌在客人多时可拉伸扩大。每把餐椅的后背上都刻着小篆体的“凤”字。他曾说“不肯在自己的书前写‘献给吾妻……’那未免显得过于公开”,原来他把对妻子的致敬写在了椅子上。

  一个作家,不仅自己设计房子,还设计家具,如果你对这些感到惊讶,他的一系列真正的发明就更让人称奇了。书房的陈列柜里,摆放着林语堂若干专利证明和设计图纸。有自来牙刷,可以自动充填牙膏,他刷牙懒得挤牙膏,夫人总数落他,直到得了蛀牙终于认识到严重性。他还设计了自动门锁,自动发牌的桥牌机。

  三十多岁时,林语堂仍然相信,“我将来最大的贡献还是在机械的发明一方面”。他的确做出了一项重大贡献:发明并制造出一架中文打字机,采用他独创的检字法,使中文打字变得快捷易学。1985年,台湾神通电脑公司用林语堂的检字法开发了一种中文输入法。

  1948年,林语堂将打字机专利权卖给美国一家公司,没过多久,中国大陆政权易主,投产计划搁浅。为了制作打字机,他花光十几万美元的存款,还卖掉纽约的别墅和几乎全部家具,最后只留下衣服和二十几箱书——箱子也是林语堂自己设计的,搬家时是箱子,落地拆开组装便是书柜。女儿看他生出白发,悲观地问活着有什么意义,他说:“我向来认为生命的目的是要真正享受人生”。

  此后近二十年,林语堂夫妇漂泊欧美各国,靠他讲学写作赚钱。夫人焦虑得神经衰弱,林语堂安慰女儿说:“别担心,妈妈要有个厨房可以烧饭就会好起来的。”1966年,他终于给了夫人一个可以稳定烧饭的厨房。当时大陆“文革”刚开始,蒋中正反其道而行之,在台湾搞起中华文化复兴运动,遍邀客居海外的文化名人来台。林语堂决定应蒋氏之邀去台湾定居,那里的风土与故乡福建十分相似,而且有许多老朋友。起先他在阳明山租了一座房子,蒋介石提出为他建一座宅邸,他依然选在山上。

  不规则的美丽

  我要一间自己的书房,可以安心工作。并不要怎样清洁齐整,应有几分凌乱,七分庄严中带三分随便,住起来才舒服。

  大多数来台文人的晚年具有悲情色彩,笔尖流露着难以排遣的落寞与乡愁。林语堂其实更有理由消沉。刚到台湾不久,他被不法基金席卷了积蓄,再次濒临破产。他却在阳明山宅邸写下《来台后二十四快事》:“初回祖国,赁居山上,听见隔壁妇人以不干不净的闽南语骂小孩,北方人不懂,我却懂。不亦快哉!”“到电影院坐下,听见隔座女郎说起乡音,如回故乡。不亦快哉!”“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见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

  每一件“快事”都很简单,却是一种难以达到的精神境界。前院池塘与修竹旁边,是林语堂的书房:“有不为斋”。关于名字的来历,他曾专门写了一篇文,列举百十来项“不为”的事。比如:“我始终背不来总理遗嘱”;“我从没有休过自己的老婆”;“我从未说过一句讨好人的话:我连这个意思也没有”;“我始终喜欢革命,但不喜欢革命家”……

  书斋门口光线最好的地方,摆放着他的书桌。书桌下的抽屉总是拉开的,因为写作时他要把脚搁在上头才觉舒服。牛肉干、花生、糖果必须常备案头,触手可及。书桌并不是林语堂读书写作的主战场,书斋隔壁卧室里的床恐怕利用度更高。这张单人床看上去普普通通,林语堂赋予它重要的意义:“我很需要一个好床垫,这么一来我就和任何人都完全平等了。世界上最大的富翁也不因有钱而睡在一个更大的床垫上,他的床最多比我的床长几寸而已。”他认为屈腿蜷卧在床上是人生最大乐事之一。“为了达到审美和心智发挥的极点,手臂的姿势也相当重要。最好的姿势不是平躺在床上,而是垫个柔软的大枕头,枕头与床约保持三十度的斜角,然后枕臂而卧。在这种姿势下,任何诗人都能写出不朽的佳作,任何科学家都会有划时代的发明。”

  写作是他终生的爱好与事业,也是一桩苦差。写到艰难处,要大口吸烟,或用温热的烟斗摩擦鼻头,仿佛能擦出灵感的火花。故居中有一陈列柜,摆满林语堂大大小小的宝贝烟斗,有的简单朴素,有的精致华丽。他说“我所有文章都是尼古丁构成的,我还知道书上哪一页的尼古丁最浓。”他也曾心血来潮要戒烟,坚持三个星期,失魂落魄,赌咒发誓从此“要老老实实做吸烟的信徒,一直到老耄为止”。果然说到做到,除了睡觉,林语堂的手里永远握着烟斗,现在想要找到一张他不拿烟斗的照片,着实不易。

  书斋中央是沙发茶几,四壁是书架,均按原貌摆设,整齐有序,略显空旷。故居管理员说,当年这里比现在拥挤也凌乱得多,茶几、沙发、隔壁卧室的床头,甚至厨房厕所,到处是林语堂摊开的书本。他为此得意,美其名曰“不规则的美丽”,认为他的“布置”是最合理的书籍收藏办法。“如果一个人把书全部摆在书室,他在客厅中便无书可读。我用这种方法,就是在厕所也能增长知识。”

  金玉缘

  我要一个好书斋,一个好烟斗,还有一个女人,她须要聪明解事,我要做事时,她能不打扰我,让我安心做事。

  林语堂夫人廖翠凤极爱整洁,天天跟在他身后收拾杂物,他颇不以为然。只有一种时候,他能体会到乱放东西的坏处,那就是找不到烟斗。没有烟斗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满屋子乱翻,大喊:“我的烟斗,我的烟斗在哪儿?烟斗!烟斗!”夫人也叫唤:“堂阿,我刚收拾了客厅,别乱动!”“烟斗!我的烟斗!”“你刚才不是把它放在餐桌上了吗?”林语堂抚摸烟斗,大笑而心满意足。他有一套“歪理”:“抽烟的人都是好丈夫,因为口含烟斗,不能高声叫骂,也就不能和太太吵架了。”

  赛珍珠曾问林语堂,“你的婚姻就没有任何问题吗?”林语堂果断回答:“没有,她允许我在床上抽烟。”

  1969年8月9日,在阳明山这间房子里,林语堂夫妇举办了结婚五十周年的庆祝仪式。林语堂送给夫人一枚金质胸针,上面刻着三个字:“金玉缘”。席间,亲友向他们请教婚姻秘诀,林语堂总结一个字:“让”。

  廖翠凤并不是林语堂理想中“聪明解事”、从不打扰他做事的女人。他熬夜写作时,夫人在卧室里唠叨,一套相声似的对白几乎每晚都要发生:“堂呀,你还在邋遢讲,来睡觉吧。”“邋遢讲”是厦门土话,意思是胡说八道。林语堂答:“我邋遢讲可以赚钱呀。”“你这本书可以赚多少钱?”“不知道。你要多少?”“多少都要。”他坐着思考时,夫人盯着他看,他不等夫人开口,就要替她说:“堂呀,你有眼屎,你的鼻孔毛要剪了,你的牙齿要给香烟熏黑了,要多用牙膏刷刷,你今天下午要去理发了。”接着哈哈大笑。夫人得意地说:“我有什么不对,面子是要顾的嘛。”

  1919年,他们在鼓浪屿协和礼拜堂结婚。如林语堂所说,他们的爱情是在结婚之后才开始的。婚前林语堂热恋陈姓富家小姐,因贫穷遭陈父拒绝,陈父把林语堂介绍给自己的邻居、富商廖家的女儿,廖翠凤。林语堂当时还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一文不名。廖翠凤看中他的才华,说“没有钱不要紧”。

  还有一个理由促使她做出抉择。媒人介绍林语堂到廖家吃饭时,翠凤躲在屏风后面偷偷观察,见林语堂吃了一碗又一碗,断定饭量大身体好,是个有前途的青年。林语堂爱美食,自称他的肚子除了橡皮没有什么不能消化。“人世间如果有任何事值得我们慎重其事的,不是宗教,也不是学问,而是吃。”廖翠凤有家传的手艺,精通闽南小吃、各地家常菜,出版过菜谱。从这方面看,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每当夫人烧饭的时候,林语堂总站在旁边观赏,说:“看呀!一定要用左手拿铲子,炒出来的菜才会香。”夫人不领情地说:“堂呀,不要站在这里啰嗦,走开吧!”

  悠闲的哲学

  此处果有可乐,我即别无所畏。

  正对大门的厅堂是林语堂会客的餐厅和客厅,与阳台相连,日光明媚,窗外风景宜人。当年这里从不寂寞。台北的朋友都爱到林家做客聚会,一是他的宅邸环境舒适,二是林夫人手艺好,她做的清蒸白菜肥鸭、厦门薄饼、卤面等菜肴,可解乡愁。有一次,住在附近的张大千拎着一个新鲜的鲤鱼头上门,林语堂开了两瓶台湾花雕,与张大千把酒忆往昔。廖翠凤做了红烧鱼头,三女儿做了煸烧青椒,让这位川籍画家吃得很尽兴。

  林语堂认为真正的知己好友能够解开领带畅谈。“我要好友数人,亲切一如日常的生活,完全可以熟不拘礼”。有一天林语堂正在书房工作,佣人告知他“蒋院长”来了,他以为是家里的常客故宫博物院院长蒋复璁,就说请他等一等。过了半天他从书房走到客厅,发现不是蒋复璁,而是行政院院长蒋经国。

  现在,客厅已改成一间咖啡馆,供游人饮食和休憩,兼卖厦门蒸鱼排、无锡排骨肉,据说都是林语堂爱吃的菜色。初秋天高云淡,辽阔的山谷平原、溪水、台北天母地区的楼房尽收眼底。这时你须忘记游客的身份,坐在阳台上当年主人习惯的位置。“在一种全然悠闲的情绪中,去消遣一个闲暇无事的下午”,体会他所谓的人生快事:“黄昏时候,工作完,饭罢,即吃西瓜,一人坐在阳台上独自乘凉,口衔烟斗,若吃烟,若不吃烟。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胧里,下面天母灯光闪烁,清风徐来,若有所思,若无所思。不亦快哉!”

  如此悠闲,就是林语堂的生活哲学。中国无产阶级的青年作家,指责苏东坡和陶渊明等为罪恶的有闲阶级的智识分子,林语堂认为这是文化批评史上最大的错误。在他看来,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不是唯有钱人才能占有的。1937年,林语堂用英文写就《生活的艺术》在美国出版。次年便连续五十二周蝉联美国畅销书排行榜冠军,接连再版四十余次。当时美国人正在机械文明中疲于奔命,对林语堂书中所写中国式悠闲如痴如醉:品茗,养花,赏雪,听雨……有位书评人说,看完这本书恨不得马上去唐人街向中国人鞠躬。

  今天的中国人,读到祖先的生活艺术,恐怕也会感到陌生。“喜闲散,优游岁月,乐天知命,对成就和成功发生怀疑”——林语堂笔下的诗人性情已难觅难寻。

  七十七岁,林语堂编完《当代汉英辞典》,正式“退休”,准备与夫人去欧洲游玩,突然他们的大女儿因多年的精神抑郁自杀。乐观如林语堂,也经受不起这致命一击,他的身体很快衰弱。临终前一年,他坐在轮椅上,生活难以自理,却对美好事物更加敏感。遇到风和日丽的气候,听到山上鸟鸣,他都会落泪,甚至在百货公司里抓起一串灿烂的珠链泣不成声。也许是出于感动,也许是出于不舍。

  阳台下面是后花园,林语堂就安葬在园中央,长眠于他钟爱的山坡上。卧式墓碑,并没有像他生前开玩笑时讲的那样,在墓志里写上“此人烟气甚重”,只写着:“林语堂先生之墓。生于民国前十七年十月十日,殁于民国六十五年三月二十六日。”

  在《八十自叙》中,他的思绪回归童年居住的福建山乡:“这些高山早就成为我及我信仰的一部分,因为它们使我富足,心里产生力量与独立感,没有人可以从我身上带走它们。这山还印证了《圣经》上的那句话:‘这人的脚登山何等佳美’,我开始相信,一个人如果不能体会把脚趾放进湿草中的快感,他是无法真正认识上帝的。”

  (本文摘自《文史参考》第22期,作者李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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