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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工匠”周东红:我的手天生就是捞纸的

作者:彭俐 · 2016-10-12 来源:北京日报

   

  周东红正在紧张工作

 

  周东红(左二)与工友们交流捞纸经验

   

  周东红荣获第二届中国质量奖

  宣纸大工匠,水捞白月光。

  周东红,这位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的捞纸手艺人,自从在央视节目“大国工匠”中露面,马上就由默默无闻的造纸工成为大明星。

  乘坐“高铁”前往安徽泾县很方便,从北京直达古老的造纸圣地——宣城只需5个多小时。在李白告别汪伦的故地——桃花潭的水边,便是周东红供职的宣纸制造厂。

  自古以来,皖南山水就吸引着天下的文人墨客,诗人谢朓、李白、白居易、韩愈、王维、孟浩然、李商隐、苏东坡皆是常客。而梅尧臣、胡适本就是宣城生人。随着“文房四宝”之首的宣纸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随着“中国宣纸文化园”及“中国宣纸博物馆”的建成,宣纸“造纸术”就更加为世人瞩目。

  让我们一起走进宣城市泾县,走进拥有1000多人的宣纸生产基地,近距离地观看宣纸生产的108道工序,并和“大国工匠”周东红聊聊天吧。

  “老天爷赏饭,我的手,天生就是捞纸的”

  泾水流白云,青檀捧宣纸。

  从车窗向外看,见到清澈的青弋江(即泾水)就要到站了。泾县“高铁”火车站刚刚建成不久,容颜一新,但客流不多。千里迢迢来采访泾县的捞纸工周东红,盼望着一睹他站立水槽中“捞月”的真容。

  周东红,光看名字,不知道的话,以为是女工。只因父(周月宝)母(曹菊云)都是庄稼人,他又赶上火红的“文革”年代——1966年出生,所以好端端的男娃,就起了个女孩的名字。据说,这样的孩子好养活,“阴气者,静则神藏”。

  “捞纸”能人周东红,想必得母亲“静则神藏”的遗传基因多,见青檀白纸如见娘亲,亲情款款,一步都不忍离开。母亲就出生在宣纸的出产地——小岭村。舅舅则是周东红从事造纸行业的引路人。

  多了一个不会念书的,就耽误了一个放猪的;多了一个不会使刨子的,就荒废了一个“捞纸”的。差点儿,他就成了姨夫手下的木工帮手。但是,姨夫手把手教了他一段时间,就对他实话实说:“看来木工这活儿,可不那么好学。”

  ——他听出了婉转却否定的“实习”鉴定,明白自己不适合做鲁班。

  1985年,19岁,他来到舅舅的四五百人的大集体企业——小岭宣纸厂,作学徒工。手艺人若不在20岁以前入行,恐怕就一辈子也难当行业状元。人活一世,绝不是像作家张爱玲所说“出名宜趁早”,应该是“从艺宜趁早”。

  对于中国古老、传统的宣纸制造业来说,在整个108道工序中,你若能最终跨进水槽、当上一位神奇的捞纸工,那就算是捞上了。要知道,这整整108道工序的工匠,犹如梁山那108位好汉,而技术含量最高的捞纸工,正好比80万禁军教头林冲,其武艺高强,无人能敌。周东红刚刚走进造纸厂时,几个月都没能靠近那神秘的水槽。最后,也就勉勉强强下过两次水,捞出的纸,破绽太多,犹如武功欠佳,出手就能让人抓住漏洞。

  还是让我们先熟悉一下宣纸的制造工艺吧,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千万记住,这可是纯天然、纯手工的宣纸制作,在当今整个世界的造纸业中亦属罕见!倘若真正了解了这沿袭千年的古典造纸工艺的繁琐复杂且消耗巨大人力与物力以后,你再面对一张洁白如云霞的泾县纸张,肯定会觉得自己手中的一管毛笔重似千钧,踌躇再三,难以下笔。“纸寿千年”而人工百代,一卷白笺而万里月光。要知道,这是当地多少株青翠的青檀木、多少棵柔韧的沙田稻草,浸泡过多少枚新鲜的野猕猴桃汁液与关猫山具有特殊矿物质泉水的产物,又是多少工匠历经3番寒暑(3年是宣纸生产的周期)的辛勤、心血与汗水的结晶呢!

  不说别的,仅仅造纸原材料的采集与加工就需要二三十个月的工期,譬如檀皮要经过坎条、蒸煮、晾晒等;而稻草也需选草、剥皮、浸泡等,其制作环节、程序之繁复,使观者眼花缭乱,头昏脑涨。这老祖宗从宋代就传下来的国宝——泾县宣纸,如今能够成为国内书画界的名物,远销异国他乡,并贵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绝非浪得虚名。早在唐代,宣纸的大名已经出现在画家张彦远的著作中,见《历代名画记》:“好事家宜置宣纸百幅,用法蜡之,以备摹写”。而北宋诗人王令也在其《再寄满子权》一诗中写道:“有钱莫买金,多买江东纸。江东纸白如春云,独君诗华宜相亲。”

  至于纸白怎么如春云,春云又怎么变成纸,这还要问三十年辛苦不寻常的捞纸工匠——周东红。

  “一开始当捞纸工,我前两个月没完成任务。只挣到十几块钱,基本等于白干。宣纸厂采取计件工作制,每天工作定额是800张合格纸,只有下限,不设上限。因为我技术动作不熟练,废品率就高。要么是从水槽捞出的纸张厚薄不均(导致分量不够标准),要么是纸上有水皱(皱褶)、水泡(鼓泡)或水洞(窟窿)。出师不利,我才知道,跟以前自己下地种田插秧不同,捞纸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里面还真有些高深的门道呢。”

  产品不合格怎么办?

  找高明的师傅学呗。

  泾县人,尤其是小岭村的人,有几个小伙子不会捞纸?就像家住北方平原的农村小伙,有几个不会套车、赶车?就像南海边的渔村青年,有几个不会撒网、捕鱼?这里村村有青檀树林,家家有捞纸水槽,人人有造纸绝技。

  “我的师傅是当时厂里最棒的捞纸工。我从给他打下手开始学起,除了上班,就连走路、吃饭、睡觉,都在琢磨手捧水帘(竹制或木制)捞纸的姿势、动作和感觉……

  我们厂总共生产100多种宣纸,你就要掌握100多种技术要领,熟悉100多种水浆动态,练就100多种分寸得当的手感,体味100多种细微差别……

  站在水槽中,只有当你做到心手合一、气定神闲、收放自如的时候,才能让水帘上的水浆薄厚均匀,捞出的纸才会白如冬雪,薄似春云,润若美玉,柔比织锦……”

  捞纸工,常常会在水槽中站立,不停地做重复性的肢体屈伸动作,甚至一天多达十四五个小时,不得间断。因为,水槽中的水浆不等人,它会过时不候地沉淀、变质。亚热带的三伏天,闷热难耐,作坊里没有空调设备,双手长时间浸泡在混合野猕猴桃汁液(工匠称之为“纸药”,医治纸病)的浑水中,会有霉烂的可能;而江南特有的阴冷的三九天,则更是难熬,手臂上的冻疮几乎不可避免。吃过这些苦头的人,有望成为业界精英,行内翘楚,就如同少林寺中的武僧,通过击打木桩与沙石,练就了神妙铁掌功一样。周东红,正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得一部真经,那是无字的真经——浑如万丈白月光的美丽宣纸,确切地说,是泾宣,即泾县宣纸。

  在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在这个1000多人的造纸企业,只有大国工匠周东红能够捞出最薄的纸(四尺规格)——2.8斤“一刀(即一百张)”,也能捞出最厚的纸(四尺规格)——11.4斤“一刀”。

  “我徒弟好奇地问:‘周师傅,你是怎么捞出这么规整的纸张的?’我说:‘老天爷赏饭,我这手,天生就是用来捞纸的’”。

  “妻子检纸,总挑我毛病,还拿饭锅砸我”

  愿抱宣纸睡,梦至白云乡。

  周东红是捞纸工,妻子是检(验)纸工。

  两口子的工序一前一后,老婆在他身后,专门负责检验他捞出的纸张合不合格。

  “她太挑剔了,总是在挑我的毛病,捞出的纸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瑕疵,真给我气着了!有一天,我对她说,你这样看不惯我,看不顺眼我捞的纸,老子不干了!我真的甩手就走了。”

  检纸工,是成品纸的把关人。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军中有令,遑论亲情。

  面对纸张上的微小水皱、水泡和水洞,老婆从来是火眼金睛,见微知著,且绝不手下留情。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造纸企业、为了用纸客户、也为了自家夫君着想。她的一番苦心,三番美意,又有谁知。

  但是,话又说回来。

  做丈夫的周东红也冤呐,一天到晚,他泡在水槽里装扮海星星,作为“掌帘”(另一人是“抬帘”)的手摇“水帘”,摇上它千百回不算多,也实在够烦人。

  晚上,照例,从关猫山下、清泉滋润的宣纸造纸厂下班,夫妻双双把家还。本以为两口子“战事”停歇,没想到会“战争”升级。干大事的人,头上多有反骨,有几个不倔强、固执,而且都是死犟、死拧的那种,八匹马拉不回,十番墙也往上撞。别看周东红个头儿瘦小,但是脾气好大,关猫山盛不下!他先是挑起“战端”:

  “在厂里,也不知道给我面子!没完没了地挑我错!我是谁?虽然,我自己嘴里不能说——‘我捞纸最棒’,可你心里总该有个数儿啊!”

  如今,在中国,尤其是南方地界儿,任谁家都一样,妻子哪是好惹的?

  老婆闻听丈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火冒三丈,话也不说,本来淘好江米、兑好水、要往桌子上放置的电饭锅,举起来就砸向自己的老公。

  好在周东红平时整天在水槽里转悠,腰肢还算灵活,他一闪身,电饭锅就和电冰箱来了个亲吻。这真是“天圆地方”,饭锅是圆的,冰箱是方的。

  很会脑筋急转弯儿的南方丈夫,马上自嘲式地调侃:

  “好!好!到位!到位!你用饭锅砸冰箱,那意思我知道,你是在说‘天圆地方’,我们夫妻俩人‘天造地设’!但是,你为什么不和和气气地说呢,非要这么大的响动。让街坊四邻听见,多不好。”

  家和万事兴。

  但是,先决条件,常常是每个家里那做丈夫的,先服软儿。妻子毕竟是水做的女人,尽管偶尔冒火,火气冲天,但等她冷静下来,却很会用绵柔如絮的吴侬软语开导夫君:

  “你还怪我——没完没了地给你挑错,凭你自己的良心,想想!我到底是害你,还是帮你?再说,我的工作岗位就是检验员呀!我给你挑错,一,对厂子好,造出宣纸合格、优质;二,是对你好,让你的技术精益求精,好上加好;三,是对咱家好,你捞出的合格纸越多,我们得到的报酬就越多,日子就越好过,你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娇妻转瞬间雨过天晴,莺声燕语地说出一番体己话,怎能不让周东红打心里受用。

  从此,做检验员的妻子,关于捞出纸张的“吹毛求疵”也好,“鸡蛋里挑骨头”也罢,捞纸工丈夫——周东红只能“逆来顺受”、“全盘接受”地好生检点自己,完善自己,别无他途,没有选择。

  而我们却终于发现一个秘密,一个大国工匠,也可以由聪明的妻子调教出来。

  宣纸厂共计70多个水槽,100多位捞纸工。而附近的小岭村呢,几乎家家户户拥有传统作坊式的水槽,自力亲为或是所雇捞纸工亦属无数。但是,真正将这门捞纸技艺运用到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程度的,恐怕是凤毛麟角。培养出个周东红来,怎么也得二三十年吧。

  “我受邀到北京拍片儿,在清华大学听课、学习”

  宣城青檀木,满腹是诗书。

  为了更加了解大国工匠周东红的成长过程,我们按照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领导的安排,专程去了小岭村。那里是中国宣纸的故乡——“圣地”。

  汽车沿盘山公路而行,但见青山连绵,“雪峰”洁白。这些“雪峰”堪称造纸的泾县一景,它们是由挑夫挑上山坡晾晒的“青檀树皮”和“沙田稻草”所“染白”。这些树皮与稻草,经过蒸煮后在阳光下晾晒,也在风雨中浸泡,从而获得一种浸润与风干的“冶炼”,算是成品纸进入车间前的“野营训练”。它们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队列整齐,蔚为壮观。

  周东红母亲曹菊云的老家、他本人捞纸出道的地方——小岭村,山环水绕,林木苍翠,素有制造宣纸的“九岭十三坑”之说。据说,这里的民间纸槽作坊始建于明代晚期,以曹氏宗族主导的宣纸制作分为13处,而今,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连同该村个体户的宣纸,已经远销日本、韩国以及东南亚诸国。“轻似蝉羽白似雪,抖似细绸不闻声”。宣纸无论作为书写用品,还是收藏品、纪念品,同样受到市场欢迎与顾客追捧。

  在溪水潺潺中,徜徉在古村庄的羊肠小径,两旁生长茂盛的青檀树丛,掩映着前店后厂的农家造纸作坊。参观了几个家庭作坊后,一位憨厚、诚实的造纸农户告诉我:“我家造的纸可算不上是宣纸,只是书画纸。因为,造宣纸用的是纯粹的青檀皮与沙田稻草,而我家造纸所用的是龙须草,石粉,还包括一些其他工业原料……”显然,村里造宣纸的和造书画纸的各安其分,各有各的销售渠道,看来生意还不错。

  路遇一队北京大学师生,他们是来小岭做宣纸文化保护课题研究的。于是,我们马上想起周东红,他曾于2015年,受邀到首都北京参加央视电视大型系列节目“大国工匠”的拍摄,此后不久,又接受文化部邀请,在清华大学校园接受一月有余的民间文化,即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知识培训。

  对于捞纸工周东红来说,从泾县到北京有多远呢?

  其实,只不过是一个造纸水槽的距离,只是几米宽的距离。但是,他要跨过这个距离却需要几十年时间、不间断的、持之以恒的努力。

  在父母田间的十亩地亟待耕种、无人耕种的时候,他想要放弃(捞纸);在造纸厂改制(企业变成股份公司)、停业待命的时候,他也想另谋高就……

  然而,捞纸水槽具有的魔方一般的神奇吸引力,让他欲罢不能。“除了捞纸,我干不了别的。捞纸,让我有存在感和荣誉感。别人做不出的事情(捞出极端薄的纸),我能做。”

  “‘大国工匠’专用纸,售价大约万元”

  宣州一片月,裁出纸万张。

  大国工匠周东红捞出的纸张,已经多达数十万张。倘若把这些纸张铺在地上,甚至可以从东到西,或从南至北,在中国偌大国土一线相连。

  当我们知晓,古老的宣纸通过古老的手工工艺、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捧在书画家们的条案之上,那么,我们又怎么能忍心,再说“秀才人情一张纸”呢?该是一纸虽薄千钧重才对。

  中国美丽的、美轮美奂的宣纸,它比古埃及的纸莎草纸更加光滑、细嫩;它比羊皮卷更加绵软、透明;它不愧为“千年美纸”、“纸中之王”;它“韧而能润,光而不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挫折无损,润墨性强”。此纸只需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

  因此,制造这样美纸的人——传统手工艺人,他们的身上便笼罩着一层穿越时空的神秘光环。而大国工匠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这算是迄今为止宣纸制作的千年历史中,绝无仅有的对制作工匠的推崇和礼赞吧,周东红不无自豪地说:“专门印有‘大国工匠’四个殷红字样的一款优质宣纸,就要制作完成并走进市场了”。

  然而,让人倍感忧虑的是,如今,年轻人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像周东红一样,一生从事捞纸行业了。

  周东红自1989年开始带第一个徒弟,近三十年来,不知带过多少徒弟,手把手地教授自己的手艺——非凡的手艺。但是,真正留下来捞纸的人,却少之又少。其原因,是工作强度大,时间长,而待遇低,工资几千元而已。徒弟们一个接一个地跳槽,与师傅“撇腿”,足令周东红齿寒。但这绝不是周东红个人的失望与遗憾,而是中国古老传统宣纸手工制造业的危机与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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