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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巴西:与其互黑 不如共情

作者:佚名 · 2016-08-13 来源:东方早报

 

  里约奥运会开幕式上,巴西国宝级歌手达维奥拉弹吉他清唱国歌《听,伊匹兰加的呼声》。

  巴西女作家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在短篇小说《蛋与鸡》中写下了一个让人无比迷惑的句子:“我把开始奉献给你,我把初次奉献给你,我把中国人民奉献给你”,凭着她认知中的最神秘之物“中国人民”,李斯佩克朵遥遥地向“蛋与鸡”的神秘性致敬。六十年过去了,当奥运会第一次在南美召开,我们发现这种神秘是相互的,一如巴西对中国,对于巴西,中国人民即便不能说一无所知,至少也是所知甚少。

  开幕之前媒体与网友的吐槽已将这种无知暴露无遗,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至少还呼应了里约奥运会大Party的狂欢性质。然而,在一场完全展现巴西文化自信的令人心醉神驰的开幕式后,著名学者许子东老师在接受凤凰网采访时的发言,则暴露了这位中国知识界代表人物对于巴西与拉美历史与文化基本的无知。我想,这在中国知识界或许并非是个案。

  许子东老师看到开幕式上葡萄牙人只和土著人对视了一下就非常不高兴,不满开幕式上没有葡萄牙人屠杀土著人的情节,认为巴西现在乱了,政府无能,真不如像悉尼奥运会那样,政府就磊磊落落地向土著人道个歉就好。

  我想,许子东老师在讲这番话的时候,其认知依据主要是西班牙殖民者的所作所为,我甚至觉得,他主要是带入了盎格鲁-撒克逊美洲的图景,直接切入了“五月花”“感恩节”与“西部运动”了。

  然而巴西的历史却不是按这个套路发展的,这块土地自有特殊性。

  首先,这块土地上的印第安文明并非像阿兹特克与印加王国那样强大,“文明”程度较低,也比较散生,并未形成激烈的对抗。葡萄牙从未出现过如埃尔南·科尔特斯或弗朗西斯科·皮萨罗这样的“征服英雄”就是明证。

  其次,葡萄牙的殖民策略本就不同于西班牙,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垦殖,而主要在沿海地区建立商栈。这也是因为葡萄牙是个小国,人口到现在才一千多万,还不到北京上海的一半儿,维持一个从西到东横亘四个大洲的海上航线十分捉襟见肘,根本顾不上殖民。

  第三,耶稣会士的努力。以诺布列加为代表的耶稣会士深入到巴西内陆,建立了后来的圣保罗城,开始宣教并采取各种方式保护印第安人。为了让印第安人不被葡萄牙殖民者祸害,耶稣会士甚至对贩卖黑人采取了容忍的态度。何以天主会选择保护一群人而牺牲另外一群人?这是耶稣会士难以启齿的伤与不可洗白的黑。

  当然,这种对历史的概况是十分片面的,葡萄牙的殖民历史及与印第安人的接触历史要复杂得多。也不能为殖民者洗白,确实是有对不起印第安人的事,尤其是在开拓者们扩张领土的时候。我只是想强调,葡萄牙统治下的巴西是完全不同于北美的,甚至和西班牙殖民地也有极大的差异,直接用盎格鲁-撒克逊模式去套用十分不合适。巴西是巴西,澳大利亚是澳大利亚,在对待印第安人这个问题上,澳大利亚白人道歉得这么晚实在假惺惺,而巴西的印第安人和葡萄牙人眉来眼去一下也真就够了。

  葡萄牙是在荷兰与法国明确表达出对那块肥沃殖民地的觊觎之后,才真正开始了殖民巴西。他们派出了军队,赶跑了荷兰人,确认了对巴西的绝对统治。我有不少中国知识界的朋友,对于荷兰没有成功占领巴西一事耿耿于怀,觉得如果宗主国不是葡萄牙这个天主教废柴,而是荷兰这个发达的新教国家,那么以巴西的先天条件,何愁不混个第一世界国家当当?

  可是巴西著名学者、历史学家塞尔吉奥·布阿尔克·德·奥兰达(Sérgio Buarque de Holanda)就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和委屈,他说如果不是散漫的葡萄牙人和天主教文化,那么巴西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在《巴西之根》中,他详细地对比了葡萄牙与荷兰人之间的差异。荷兰人打北方来,喜寒怕热,热爱秩序,到哪儿都要建个整洁干净的城市,给自己人住,特别不爱下乡,尤其不跟土著妇女乱搞。葡萄牙人从温暖的南欧来,对热带的气候比较适应,性格也不是那样龟毛,吊床上也能睡觉。葡萄牙本土等级制并不森严,再加上高门大户的都不来巴西,所以来巴西的这批人也没什么门户之见,跟土著妇女通婚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样,才能孕育出一个新的种族,成为了未来巴西的基础。

  我也一点儿不觉得遗憾,因为如果荷兰真的占领了巴西,那么巴西今天就成了南非。现实如此打脸,我真不愿提醒那些善心人。

  从巴西独立那一刻起,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获得一种全新的身份,核心就是要处理前宗主国葡萄牙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关系。若泽·德·阿伦卡尔的《伊拉塞玛》作为“国家性”的第一种书写尝试,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浪漫化的文化“联姻”范本。那位有着“比蜜还甜的双唇,比鸸鹋还矫捷的身段”的印第安公主伊拉塞玛(Iracema,America的打乱拼写),就是多看了葡萄牙的勇士马丁那么一眼,然后就结下了一段姻缘。伊拉塞玛在孤独的境地中万分痛苦地生下了他们的爱情结晶,取名莫阿西子,意为“痛苦之子”。 这个孩子便是塞阿拉的象征,也是巴西的象征,异质文化痛苦融合的产物。

  后续还有对于黑人文化的认同与融入。如今的巴西,其文化是葡萄牙文化、土著文化与来源于非洲的黑人文化三位一体。为何要如同澳大利亚人一样,向土著人道歉?既然巴西人早已弥合了伤痛,取得了对身份的共识。殖民最大的恶果就是造成殖民地的内部对立,而没有经历太大的撕裂与对抗就建构了身份,这是巴西的幸运,也是它对世界文明的贡献。“包容”已经构成这个国家的民族性。

  这一届奥运会开幕式的主题,除了“环保”,更重要的便是“融合”。巴西人用音乐、诗歌、舞蹈完美地展示了这一过程,这是“文明”与“野蛮”之间心悦诚服的彼此投降。各种来源的文化要素,交融在一起,形成了多元共生的奇观。这当然是伟大的贡献,并不逊于希腊的光荣、罗马的成就、英伦的保守主义、法兰西的自由平等博爱,尤其是对于当下的世界。

  我上面的那些引用与对巴西融合性身份获得过程的描述,有点太“右”。也许会冒犯我朋友圈里的那些左派朋友。但我想说,如果你们想要“左”一点的观点,我这里也有。阅读巴西思想史,最吸引我的,就是精英知识分子不断超越既定的文化优越心理不断自我否定的过程。巴西性的真正形成,不是一人之功,亦非一个观点,而是几代知识分子左右互搏彼此包容的产物。偏见融合偏见,也就成了真知灼见。

  人亦是复杂的,一个人可能一三五喜欢把头发往左梳,二四六喜欢往右梳,周日再梳成中分。就比如著名诗人卡洛斯·特鲁蒙德·德·安德拉德吧,他的名作《花与恶心》在开幕式时被费尔南德·蒙特纳哥与朱迪·丹奇共同朗诵了一下,然后被许子东老师评价为这招“太文艺”了。年少时他很悲观,为赋新词强说愁,中年时他写政治承诺诗歌,晚年又隐入了玄学,探讨生死。如此复杂的人物,选的又是他最具政治承诺性质的诗歌,实在无法被“文艺”定性。

  “环保”当然不是对西方普世主义话题的追捧,而是巴西人民现实的诉求。巴西守护着地球的绿肺——亚马孙。在自身经济发展与全世界人民的福祉面前,“可持续发展”是现实的政治,也是沉重的承诺,绝非表现在世界镜头前的惺惺作态。建设伊泰普水电站时,上游的著名景点“七瀑”不幸成为牺牲品,水库建成之日,就是它们消失之时。巴西以国家的名义,为这七条瀑布举行了葬礼,总统、议员、诗人、艺术家悉数参加,送“七瀑”最后一程。多么可笑!多么轻薄!巴西人,他们居然给瀑布送葬!

  这也是音乐的功能。桑巴也好,波萨诺瓦也好,都起源于争取自由——个体的自由与表达的自由——的斗争,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都自带抗争性与革命性。如此深具革命性的波萨诺瓦何以在世界,主要是在东亚,演变成了“小清新”?

  巴西依然不是一个世界性的大国,而只是一个区域性的国家。我从来不想洗白巴西的混乱,奥运会将巴西的困境袒露在世界人民面前,此刻的经济危机与政治混乱,部分原因在于巴西过分高估自身实力而导致的政策失误。世界杯与奥运会的申请也与巴西急于在世界面前得到认同有关。全世界铺天盖地的嘲讽,是巴西付出的代价。但是,当我们看到奥运会开幕式,巴西人以Gambiarra的自嘲心态面对世界的质疑时,我们便知道,巴西人已经从这个虚妄的迷梦中清醒。我想,这个领土面积世界第五、人口总数世界第五、经济体量世界第六的国家,终于可能有机会去承担起他们一直承担不了的大国责任了。

  一次奥运会,暴露了两国之间认知的缺失。同为第三世界的大国,巴西面临的某些困境,其实也正是中国需要面对的。与其互黑,不如共情。而且,如果我们未来的发展还需要巴西的铁矿与石油,如果我们还希望将通讯设备与高铁技术出售给巴西,我们更需要深入地了解其历史与现状、民族精神与普遍认同。这一切都需要谦卑、谨慎与勇气。富饶的巴西与勤劳的中国,在了解自身与彼此,反省既往、拿出正确的决策之后,应该会共同拥有美好的未来。当然,它们都还需要老天的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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