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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之路:金庸武侠小说的心理学解读

作者:甄静慧 · 2016-03-03 来源:澎湃新闻

 

  乔峰剧照,图片来源于网络

  郭靖是武侠小说史上的一个标志。是他,让传统武侠英雄高大全的形象被扔进了垃圾桶。

  他亦是金书里出场年龄最小的主角,贯通“射雕三部曲”的关键人物,金庸把他从胎儿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仅体现了英雄的整个成长历程,还有一层新生的意味。

  不过,以上这些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与前作两位主角相比,靖哥哥无论从出身、相貌还是资质看来,都是个不折不扣的路人甲,天赋光环全部没有,除了那股牛一般的韧劲以外,还不如一个普通人。

  笨郭靖与不完美的英雄

  之前说过,《碧血剑》的结局,象征一个有英雄情结的人开始面对和接纳阴影。他第一步要面对的,正是每个人都绕不开的,自身的弱小与缺陷。体现在武侠作品中,就是笔下英雄不再完美,剥离理想化投射,各种身心缺陷开始呈现。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自《射雕》以后,除了段誉外,金书主角的身世就是一路滑铁卢的趋势:杨过他爹是“汉奸”,虚竹是和尚的私生子,令狐冲是孤儿,韦小宝更不消提。

  郭靖呢。郭父啸天是小山村里的武夫;郭母李萍则是普通村妇,没有武功,连姿色都欠奉。这俩生出的儿子,粗眉大眼、愣头愣脑,跟“玉树临风”之类的词儿毫不相干。

  没有家庭背景又不帅就算了,要命的是他还笨。“这孩子学话甚慢,有点儿呆头呆脑,直到4岁时才会说话,好在筋骨强壮,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

  大漠初遇,朱聪随手教了拖雷三招,拖雷马上就会,郭靖却是“教得十招,往往学不到一招”,笨到把师父(韩小莹)气哭。江南六怪释心教导多年,他自己也极其努力,然并卵,一出手就被小角色尹志平秒成了渣。

  我想,郭大侠之笨,在古今英雄侠士传奇中,当得上是第一人了。

  然而,却正是这活灵活现的傻大笨粗,使郭靖这个人物形象丰满而真实,比过往每一个主角都要深入人心。

  书中第二回里有一段,说铁木真亲率大军追杀神箭手哲别,受了伤的哲别逃到郭靖家中,躲在一个草垛子里,大军赶到,窝阔台和术赤分别采用从诱之以利到死亡恐吓的方式,诱逼郭靖说出哲别的藏身之处。

  彼时郭靖才6岁。生死关头,如何表现一个6岁孩童的价值观和勇气才不会显得失真?金庸果断给了郭靖的“倔”和“笨”一个大特写:他不懂说谎,面对蒙古军,以为只要自己闭嘴不说话就可以;被术赤打得满脸是血,他反而更加倔强,不住叫“我不说,我不说”,殊不知这句话,反而暴露了哲别藏身于此的事实。

  郭靖对哲别的保卫战无疑是彻底失败的,然而小郭靖憨笨背后的纯真与侠义,却展现得极其成功,毫不矫情。

  不仅是主角,黑白分明的界线,在《射雕》中得到了整体性的打破。

  小说里面,像张召重那样人人得而诛之的“真坏人”固然已找不到几个;正派中讨人嫌甚至有道德瑕疵的也不少(参见强暴小龙女的尹志平)。

  譬如长春子丘处机。他那火爆霹雳,不分青红皂白的脾气简直让人醉:牛家村一出场差点错杀郭啸天和杨铁心;在嘉兴法华寺又冤死焦木禅师。虽为侠道中人,丘道长与正常人的可沟通指数却接近零。是以他逼郭靖娶亲,黄蓉便想到—应该也逼他自己娶个又肥又丑的女人,让他学会同理别人。

  《射雕》不仅是一个关于郭靖、黄蓉的故事,还是黄药师的故事,洪七公的故事,老顽童的故事,乃至是梅超风和九阴白骨爪的故事。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老顽童,每个人都把人性中的一个侧面表现到了极致,再不能用正邪、好坏、善恶的标准去划分了。

  无法回避的人性冲突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碧血剑》里有袁崇焕,《射雕》里也有一位隐藏的超级英雄—岳飞。

  “靖康耻,尤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全书一开始就紧扣《满江红》的主调,点出“靖康之耻”带给全天下汉族臣民的耻辱。其后诸多情节围绕着《武穆遗书》展开,郭靖也是凭着这部兵书镇守襄阳十数年,无数次击败蒙古军队。

  岳飞之于郭靖,与袁崇焕之于袁承志的意义是类似的。只是从心理发展和自我实现程度来说,郭靖比袁承志进步了太多。

  人只有接纳自身的弱小,才能放弃对补偿性的强大与完美的追求,贴近自心,从而不致在恐惧和欲望中迷失。

  在桃花岛上,老顽童对郭靖谈起,首次华山论剑,王重阳得到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以及《九阴真经》,回到终南山后,却不去练经中功夫,而是把经书紧紧地藏了起来。当时老顽童百思不得其解,郭靖却一听就明白:王重阳参加华山论剑,并不是为了争当天下第一,也不是为了学《九阴真经》的武功,他是要挽救天下豪杰,免得他们为了抢夺经书而互相残杀,大家都不得好死。

  “这部经书害死了这许多人,就算再宝贵,也该毁去才是。”郭靖说。他一生做事便是如此,不擅深思熟虑,鲜少得失衡量,只是遵从内心最纯朴的世界观。如是,反而能激发出内在真正强大的力量,所以,他真正做到了秉承武穆遗志,为保家卫国奉献了一生。

  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连金庸都说,自己最佩服的主角是郭靖。

  至此,《射雕》当无愧为当时武侠小说史上的巅峰之作。

  然而,金庸却不愿止步于此。他写小说,想写最真实的人性,郭靖写得虽好,却始终有点似一个童话或寓言。

  他天资虽只中人之下,德行却是毫无瑕疵的存在。这种德行上的完美既有赖于上述心理成长的因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金庸多少为他的人生开了挂。

  郭靖一生,虽然经历许多困难险阻,却鲜少遇到触及人性底层的剧烈心理冲突。大家可能会问,成吉思汗逼他以金刀驸马身份挥师取宋,攻打自己的母国,导致李萍惨死、郭靖逃亡,难道不是一次惨烈的冲击吗?

  是的,这是一次冲击,却不是冲突。蒙古与大宋,由于李萍自幼对儿子进行了根深蒂固的爱国主义教育,于郭靖来说,取舍间并无两可。

  要知道,人性善还是性恶,中国人已经争论了两千多年。但实际上,当一个人立场纯粹时,明辨是非、舍身取义,都是不难的。唯有面对自他立场带来的冲突,小爱与大爱的冲突,以及个人情感与社会道德之间的冲突等,才最痛苦。

  因此,比起逃离蒙古,对郭靖来说,真正构成了心理冲突的反而是依约娶华筝还是从心娶黄蓉的两难,只可惜这个张力金庸很快就替他摆平了,大汗成了他的杀母仇人,金刀驸马自然不会再当。

  这种避重就轻的处理手法,何尝不是对人性更深处的阴影的回避呢。

  杨过,整合的痛苦

  不过,虽然金庸对郭靖极尽偏爱,人性冲突的张力在《射雕》仍然有很多体现。我就只谈一个重要的人—杨康。

  杨康是郭靖指腹为媒的兄弟,却比郭靖倒霉得多。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就是天生锦衣玉食的大金国小王爷,可是当他活到18岁,突然有人告诉他:他爹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连国籍都是假的。更狠的是,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番噩耗,亲爹妈就在自己面前死了,“养爹”则成了杀父仇人。

  这不是搞错了国籍就随便改回来的问题,其时宋金正在交战,从小他耳濡目染,就是要攻打宋朝,现在突然间全盘颠倒,人人都要他马上倒戈抗金,甚至去杀完颜洪烈。

  然而,人的价值观是从小潜移默化而成,正如郭靖对岳飞的崇拜自小已深入骨髓,假如换作有人告诉他他是金人,他又将何以自处?金庸舍不得拿郭靖当作人性试刀石,这份撕裂之痛就只好由他兄弟去担待,因而暴露的人性的私心、贪念、怨毒等骂名,也由杨康去承受了。

  显然,郭靖与杨康,可比照袁承志与金蛇郎君,同是互为阴阳的两面。只不过这次杨康不再是个已死之人,不烦郭靖去挖掘,就活生生地杵在他面前。

  幸而,尽管杨康到最后为所有人所鄙弃,郭靖对他还是怀着深厚感情的,仍然把他看作兄弟,正是这样的感情基础,给了自我与阴影进一步实现整合的可能。

  于是,1959年《射雕》完结,《神雕侠侣》出世。

  杨康去世14年后,破窖外杨过出场,成为新的主角。他的个性同时具备了靖康二人的主要特点。首先,他勇敢和侠义。郭靖6岁勇抗术赤,救哲别,杨过13岁熊抱赤练仙子李莫愁,助程英、陆无双,都是出于一副仗义心肠。其次,他像乃父杨康一样狡猾,撒谎骗人张口就来,机变百出。

  他是杨康的儿子,却由郭靖命名、抚养,意示着二人所象征的心理侧面的整合。

  只是,跟前一阶段不一样,碰触人性深处的阴影,绝不会是一个愉快过程。就像一个人一直跟自己说“我要做一个温和善良大方的好人”,不能发脾气,不能有私心,直到有一天突然不强迫自己了,过往压抑的消极情绪和欲望、情结都一股脑地冒了出来,多么可怕。

  如果说郭靖的不完美尚体现在外貌、出身、智商这些不涉本性的地方,那么杨过个性中的问题却是深入到人格层面的。

  从桃花岛到全真教,金庸塑造出了一个因极度自卑脆弱而极度偏激自傲,甚至带有受害妄想倾向的别扭少年。然而他的偏激又不全是心理创伤所致,里面包含了一种郭靖身上从未有过的,对世俗眼光、社会规范和道德标准的反叛。

  从这个角度,《神雕》里杨过主要完成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清理过往的创伤:几经心理挣扎后,达成了与自己臆想中的“杀父仇人”郭靖的和解,化解了父辈留下的恩怨。

  第二件是自我实现与发展:通过寻找爱、化解仇恨,实现了一个偏激少年向一代痴狂大侠蜕变的过程。

  可以说,郭靖用他的一生树立了一个传统大侠、民族英雄的标杆;杨过却用他的半生打破了这个模板,他做了很多郭靖不会做也不敢做的事情,比如光明正大地和小龙女谈师生恋,世人从此知道,“侠”不只有“忠恕仁爱”一个样子,也可以俾倪世俗、狂放不羁。

  至此,英雄自身与阴影的整合初步完成了。

  爱与救赎

  杨过以后,金庸大笔一挥,继续写,写出了谢逊、杨逍、四大恶人、田伯光等后期发生了重大反转的反派角色。

  是的,到这里,主角的继续发展已不是我最关心的了。我们始终要记得,英雄成长的目标不是强大和完美自身,而是爱与救赎。

  你会发现,阴影整合越到后期,金庸对“恶人”的态度越是悲悯。

  尤其在书名来自佛经的《天龙八部》(意指夜叉、阿修罗等八种神道怪物)里,高潮莫过于萧峰历尽艰辛,终于找到那个冒充他到处杀人的“大恶人”,却发现这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所谓恶贯满盈的“带头大哥”却是德高望重的少林方丈;更离奇的是,少林方丈和叶二娘又是虚竹的亲生父母。

  其间层层迭出之“奇”并不是最精彩的,造化弄人才最唏嘘。萧峰找到了仇人,却无仇可报,心里空落落的;虚竹找到了父母,又马上失去了父母,痛哭失声。

  此时,他写的已不是丑与恶本身,而是造就丑恶的根源—苦难以及由此而生发的痛苦和仇恨。

  而只有真正理解了这些,英雄方能跳出“勇者斗恶龙”的杀戮模式,真正的救赎才会发生。

  如是,令狐冲五霸冈与邪魔外道聚会一下,跟采花贼田伯光交个朋友,又何伤大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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