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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鲁迅弃我 我亦无悔

2014-01-30 来源:文汇报

  ■黄大荣

  大陆文学史曾将林语堂先生彻底遗忘。如今算是有了某种补偿。对此我亦甚为欣慰。问题是一些好事者,将林先生的被遗忘,归罪于鲁迅,拿来做鲁迅气量小、不容人、好骂好斗的证据,未免有失公允。

  我不禁想说,今日的好事者,根本不懂得民国时期中国知识分子,不懂得那个大时代,及生活其中的知识分子的坦荡襟怀和真性情,不懂得人与人的关系的复杂微妙……

  林语堂先生这些年着实红火了一把。各种单行本、文集竞相出版,小说还一再搬上荧屏。对于这位曾因办小品文杂志《论语》红了半边天的现代作家,大陆文学史曾将他彻底遗忘。如今算是有了某种补偿。对此我亦甚为欣慰。问题是一些好事者,将林先生的被遗忘,归罪于鲁迅,拿来做鲁迅气量小、不容人、好骂好斗的证据,未免有失公允。

  家父曾藏有厚厚几大本 《论语》合订本的。我少年时也曾翻看过。居所几经搬迁,现在早已不知了去向。仅凭记忆,说两个林先生的“幽默”。其一,某年某月某日,国民党中央召开常委会。一位元老级大人物,一生不敢乘坐飞机,又怕延误与会时间,于是将他的拐杖送上飞机,并向大会发去电报:“请以手杖代之。”其二,某财东为人吝啬,欲求某名士的诗作,又不想花大钱,心生一计,聊备薄酒,请名士来家中小饮,伺机提出索诗。名士心中不悦。正好财东的小娘子出来敬酒,名士眼睛一亮,见小娘子秀色可餐,便来了灵感,当即以手头的筷子为题,吟诗一首:“尔家娘子好身材,捏着腰儿两脚开。若要当中滋味好,还需伸出舌头来。”让财东和他的小妾闹了个脸红。

  鲁迅批评林先生的 《论语》“小骂大帮忙”,说他的小品文“无聊”,是否言过其实,有这两个例子也就可见一斑。后一则,与时下流行的“黄段子”已是不遑多让了。

  我查阅过 《鲁迅全集》 十卷本,约有五十篇文章提及林语堂先生的某些事情:有正面的;有治学问方面的;指名道姓的批评,约占三分之二。从中我竟看不出鲁迅先生的“好骂好斗”,大多针对《论语》的规避严峻现实,据理陈词,明辨是非而已。须知,林语堂创办《论语》力倡“幽默”之日,正当军阀政权和国民党一党专制黑暗、国难深重之时。以鲁迅自由主义的信仰、文化批判者的原则立场,对语堂先生和他的《论语》保持沉默,反倒是不可理喻的事情了。

  那么,鲁迅对曾经是朋友的林先生,还做了哪些从批评文章看不出来的、却又能体现鲁迅为人之道的事情呢?查鲁迅书信,先生在1934年8月13日在致曹聚仁的信中说:“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人间世》还未出世,《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我并不主张他去革命,拼死,只劝他译些英国文学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译本于今有用,在将来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他能更急进,那当然很好,但我看是决不会的,我决不出难题给别人做。”

  林语堂的英文好,故鲁迅劝林语堂译些英国文学名作。文人也要吃饭的,鲁迅何尝不懂?鲁迅先生并没有要求林先生像他那样去孤军作战,“革命,拼死”。由此看来,鲁迅的哲学倒是与法国作家加缪一致而大不同于“法国革命哲学”的。只提醒林先生,混饭吃的办法还可以有别样选择。先生“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先生“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鲁迅对朋友的林语堂先生,可谓体谅深切,一片至诚,至今读来,仍是感人肺腑。古人有“诤友”之说,鲁迅是身体力行的。

  1936年2月21日,另有致曹聚仁书信一通:“自己年纪大了,但也曾年青过,所以明白青年的不顾前后激烈的热情,也了解中年的怀着同情,却又不能不有所顾虑的苦心孤诣。现在的许多论客,多说我会发脾气,其实我觉得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因为一点小事情,就成友或成仇的人。我不少几十年的老朋友,要点就在彼此略小节而取其大。”

  鲁迅先生之“彼此略小节而取其大”,正是他的原则与宽容兼而有之的处世为人之道。

  林语堂与鲁迅的关系,是大时代知识分子间的社会关系、思想关系,全然不是“贬鲁派”韩石山们理解的妇姑勃谿的庸俗关系。而民国时期,文人之间的“口水战”,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并没有我们现在想象那么“严重”、那样“你死我活”,论战双方,没有谁来裁决政治是非,或者某一方因此而遇到什么政治麻烦。

  顺便提到,鲁迅当年的“论敌”对他所加的罪名,每每是“红帽子”,政治意味强烈,几欲置之死地;而鲁迅给“论敌”所安的“头衔”,西崽,叭儿狗,奴隶总管,革命工头等等,不过是文学化的形象,当时的政治环境之下,不至于在法律上给他们带来被治罪危险的。鲁迅独特的文学话语系统,已经引起有关鲁迅研究学者的注意。

  林语堂偕夫人1923年夏天从欧洲留学归来,由胡适引荐,受聘于北京大学英文系。尽管林语堂与胡适情谊不错而又思想相近,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当次年《语丝》创刊,林语堂选择了做周氏兄弟的盟友。胡适为领袖的《现代评论》和以周氏兄弟为领袖的《语丝》,在女师大学潮中,分歧明朗化了。

  语丝派与现代评论的论战中,林语堂与鲁迅站在一起,甚至比鲁迅表现得更为激烈。他走上街头,直接参加与学生同军警的搏斗。他和鲁迅,遂为陈源等主张“费厄泼赖”的现代评论派诬为“学匪”。1926年1月23日,林语堂在《京报副刊》上登出他亲手绘制的 《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鲁迅,着长袍,八字胡,手持竹竿痛击落水狗。

  同年3月10日,林语堂又撰写了 《泛论赤化与丧家的狗》,与鲁迅前此发表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相呼应,两人思想上相知相通。一个星期后,“三·一八”惨案发生了。4月24日,直奉军阀以“宣传赤化”为罪名,封闭了《京报》馆,逮捕、杀害了总编辑邵飘萍。知识分子开始纷纷向南方逃亡。林语堂和鲁迅先后到了厦门。在此期间,鲁迅与林语堂曾表现出思想成熟程度的明显不同。鲁迅看似没有林语堂那么的激进,对暴力和强权的认识却异常清醒,反抗的态度始终如一。林语堂的思想则有摇摆,有反复,比如,他和周作人曾一唱一和,提倡“费厄泼赖”精神,受到鲁迅的批评。鲁迅撰写《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是在上一年的12月29日;其时,周氏兄弟已经“失和”两年,鲁迅回避了点周作人的名,便只点了林语堂。但这种朋友间的思想交锋,与针对陈源的批评,是应当区别开来的。类似这样的思想交锋,在语丝派内部是有先例的,正常的。

  厦大的气氛“比北大还坏”。鲁迅决计要辞去教职。他却牵挂着林语堂,“我还要忠告玉堂(即林语堂)一回,劝他离开这里”(鲁迅《两地书》)。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就只怕我一走,玉堂要立即被攻击。所以有些彷徨。”由此可见鲁迅对朋友的感情之深厚。果如鲁迅的预料,林语堂在厦大遭到排挤,呆不下去了,不久也流落上海,靠自由写作维持生计。

  同在上海滩栖身的林语堂和鲁迅,同样是精神罹难者,同样都只剩下了手中的一支笔。然而两人却选择了不同的活法。鲁迅直面社会直面人生,担当起社会批判的角色。林语堂则创办《论语》,倡导幽默小品文,重祭明末性灵派的旌幡(回避严峻现实,恰恰是性灵派主张的重大缺陷,也因此为后世所诟病),皈依于儒教的“修身”,委婉表达自己的无奈与幽怨。这乃是鲁林二人思想的分野,人生道路的分歧。1934年,林语堂离开《论语》,自创《人间世》。据当时人回忆,鲁迅还出席了语堂的庆祝宴会。但这个刊物走的还是《论语》的老路,终因文学主张与之相去甚远,二人再次“疏离”。

  林语堂在鲁迅先生逝世后,在 《人间世》 上写了悼鲁迅的文章,多有持平之论。下面这段话,再清楚不过表明了他与鲁迅的思想分歧:“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国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谈到与鲁迅的关系,他说:“鲁迅诚老而愈辣,而吾则向慕儒家之明性达理,鲁迅党见愈深,我愈不知党见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终以长辈事之,至于小人之捕风捉影挑拨离间,早已置之度外矣。”姑不论其鲁迅“党见愈深”之说,是否公允;文中既有比照,也有自愧弗如的感慨。文章又云:“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林语堂《鲁迅之死》)这就将他与鲁迅的疏离,出于思想的歧见,说得很透彻了。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说,今日的好事者,根本不懂得民国时期中国知识分子,不懂得那个大时代,及生活其中的知识分子的坦荡襟怀和真性情,不懂得人与人的关系的复杂微妙。他们对鲁迅的无端指责,倒是有林先生说的捕风捉影挑拨离间的“小人”之嫌,而与林先生的“绝无私人意气存焉”,相距又何以道里计。至于在做人、做学问上为何倒退若此,那已经属于另行讨论之事了。

  这些年,“倒鲁”之风甚炽,即使是在自由主义学者中,误读鲁迅者亦甚伙,似乎不“倒鲁”不足以“立胡”,这其实是非黑即白思维模式之遗风。鲁迅与胡适,窃以为,乃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之两座高峰,两山并峙,不可或缺。前者破译中国历史文化的密码,后者宣扬现代思想,而在反抗专制强权上殊途同归。因想到鲁迅与林语堂的关系,颇有意味,故作此短文,略作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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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杜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