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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土理发店:噱头噱头噱在头上(组图)

2014-01-03 来源:东方网

  和南昌路上其他时尚小店相比,这家名叫“沪江”的理发店老派、简陋得像是从二十年前“穿越”过来的。但是常常有人开车过来剪头发,店里还看得到擦皮鞋、付小费等老上海理发店的风景。“剃头师傅”们也挺拽的:“到阿拉这里来的客人都是有‘层次’呃!植物园过来又不远。人家松江、昆山过来也有呃!”

  老客人都是“掼勿脱”的

  淮海路附近的南昌路上,服饰店林立,一家家小店的橱窗布置得都颇费心思。夏天在这里买条连衣裙,打完折还要五六百。

  沿街走到靠近茂名路,一家名叫“沪江”的小理发店跟周围的时尚小店形成了有趣的对比:门前旋转的黑白条纹花柱,如今在其他理发店已经很难看到了;橱窗里贴着的中外模特发型照片,无论从照片的色彩,还是从发型款式来看,都有些年头;最醒目的是橱窗上贴的大红字,店里六七个师傅的名字都赫然在列,不是“国家级高级技师”,也是“国家级技师”——理发师还有职称?在“某某造型”、“某某形象”剪头发的“小青年”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总之,这家沪江理发从外表看有些复古,或者换句说,甚至有些过时。

  但是,只要留意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店里的生意挺好的。有不少客人还是开车过来的,师傅们理发时,不时会瞄一下窗外,以防客人的车子被警察贴单。

  店的面积不大,大概30多个平方,狭长的房间里依次放了六张理发椅——三张蓝色,三张红色,分别对应男女客人。师傅大都四五十岁的年纪。这一代的理发师“术业有专攻”:剪男式的就专剪男式,剪发、修面都要在行;剪女式的就专攻女式,除了修头发,还要会烫一头“大波浪”。虽然店不大,但师傅们着装统一,穿白色短袖衬衫,店里收银、递毛巾、扫地的阿姨也统一穿粉色短袖衬衫。

  这天是星期六,中午11点。走进店里,一个上海阿姨拎着个零钱袋,正在跟账台的阿姨聊天。蓝色椅子上都有客人。“侬来得太晚了,前面忙得昏过去。九点钟不到就有人在门口等了,天热人家都来得早。”陈国樑师傅一边给客人剪头发,一边招呼记者。再往里走一些,有两位女客。脖子上一根金项链若隐若现的张登辉师傅在给一位阿姨卷头发。旁边的孙文宝师傅刚给客人烫好头,正在做最后一道工序——吹风定型。

  孙师傅脚穿一双黄绿相间的运动鞋,是店里年纪最大的师傅,今年70岁。他的客人也有些年纪了,体型比较胖,但保养得很好,饱满的脸庞显得富贵相,有点像港剧里的富太太。她烫的是有点类似老电影明星的发型,染成偏红的颜色。也许是因为岁数上去了,她后面的头发有些稀疏,完全靠烫卷撑起来。孙师傅吹得很细心,右手吹风,左手还在头发旁边挡一挡,生怕热风力道太大把头发吹散了。

  吹完头,孙师傅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说:“慢一点。”老太太起身谢过他,朝门口走去。刚才在账台聊天的阿姨赶紧付了钱,跟在她后面一起走了。

  一问孙师傅,这位客人果然从香港来,认识三四十年了。过去她住上海时,一直是孙师傅给她做头发。如今住在香港,但是只要回到上海,还是找他。

  孙师傅说,他从16岁开始做理发这个行当,手里的客人认识时间最长的快有50年了。原本到了他这个年纪也该退休了,可是这些客人“掼勿脱(扔不掉)”,所以现在每个星期六来店里做一天。

 

其他美发店现在用得都是“躺式洗头”,“沪江”用得还是“弯腰式洗头”

  这个洗头的水斗是抽拉隐藏式的,给客人洗完头,水斗往里一塞,就可以不离开这张凳子,直接开始理发。

  阿拉这个行当侬晓得的,认识的人多

  “阿拉这爿店开在淮海路的时候,侬还没养出来呢。”张师傅对记者说。

  “沪江”的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1946年,扬州人蔡万江在锦江饭店西侧茂名南路上开出了“沪江理发店”。当年他的理发名言是“三不走样”——反复梳理不走样、修剪成型不走样、吹风成型不走样。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已移至淮海中路上的沪江,与南京、华安、新新等老字号国有美发店并称为“上海滩四大名店”。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老沪江于2001年歇业了。店里的师傅四散而去,有些人自立门户,以“沪江”的名义开出了几爿理发店。其中,这一家由于离原来的店址最近、师傅也都是原班人马,因此生意尤其好。

  店里的男客人话不多。靠门的这位客人理完发,给卓玉明师傅递了支烟。剪头发是40元,他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给账台,说了句“不用找了”。账台开完单子,便把余下的钱递给卓师傅。卓师傅也不多说,只是朝客人点个头。这一看就是从老沪江剪到现在的客人,过去的老上海理发店都时兴给小费。不过师傅们说,现在给不给小费,都一样剪。

  女客人比较喜欢拉家常。那位做卷发的阿姨,张师傅叫她“小苏”,两人正在聊她女儿家里装修的事情。“小苏”看店里的空调有些旧了,准备把拆下的空调送过来,“大金的,没用多少辰光(时间)。”

  过了会儿,又来了位短头发的阿姨,自己带了染发膏来“焗油”。张师傅说:“你早两天来的话,还寻不到我。我老婆五十岁生日,陪她出去白相了两天。”两人聊着聊着,聊到了男人、女人的压力问题。“公园里甩手锻炼的都是老太婆,老头子都死掉了。男人就是比女人辛苦,多做十年啥概念啊?”张师傅说,“像我老婆,我已经让她十几年不上班了。阿拉做这个行当侬晓得的呀,认识的人多,给她找人办了停薪留职……”

  空下来的师傅便坐在椅子上看报纸、聊天。

  “黄晓明演岳飞,这个扮相不是最好。”孙师傅看着报纸说。

  “现在年轻人欢喜,都是要看他。文宝(孙师傅)讲他不好,小的都讲好。(眼光)有距离的呀。”张师傅接话说。

  “那个《小时代》票房三个多亿呢。”陈师傅说。

  “啥时代?讲啥呃?”账台阿姨问。

  “啥人晓得啊,年纪轻的人看的。”陈师傅答。

  店里常出现一个小眼睛的中年男人,大家叫他“三毛”。说他是店员吧,他是唯一不穿统一服装的;说他是顾客吧,也从没见他在这里理过发。这天终于看到他干活了。一个男客人坐下来洗头,“三毛”拿出一双拖鞋给客人换上,把换下的皮鞋拿进里屋去了。账台阿姨介绍说,老沪江有一大特色是擦皮鞋,客人从店里出去,从头到脚都是锃亮的。“三毛”的爸爸以前在上海滩上擦皮鞋出了名的,他是子承父业。沪江搬到南昌路后,“三毛”起先在店里上班,后来在附近的饭店找了份电工的工作。不过只要客人有需要,打个电话给他,他还是会跑过来“重操旧业”。

 

店堂后的小隔间,就是“沪江”的茶水间。师傅们闲下来可以进来倒杯茶喝喝,那个大电饭煲是用来热毛巾的

  适意、满意,下趟过来,还是侬来

  正聊着,走进来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先生,手里拎个土黄色的无纺布袋子。他头顶的头发基本掉了,靠左侧留长的一缕头发围过来遮住光亮的脑门。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下巴上短短的胡须挺浓密的,因为花白了才显得不明显。“剃头。有两个老师傅大概不在这里了噢?”老先生问。“都在的!”“长脚在哇?”“死脱了,已经在那边了。”原来老先生翻的是好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我跟你讲我哪里跑过来的,龙吴路植物园!”“又不远,人家松江、昆山过来也有的。”师傅们听听觉得不稀奇。“我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摇头,求求我,说刮胡子刮不来。都一塌糊涂!”老先生说。“像这种胡子人家看到是吓的呀,没功底刮不来的。到我们这里来,让侬煞煞光出去。等歇(等会儿)侬手摸,看胡子还有哇。”

  老先生很爱说话,话语中透着股抱怨和挑剔,还要显示对老沪江的故事了如指掌。“蔡万江嘛大老板,‘沪江’这块牌子就是从他名字里来的。”“你们本来在国泰电影院对过,后来店面给某某店吃掉了,再搬过来的对哇?这句话几年了你讲,十多年有了吧?”

  师傅们听着也开玩笑嘲他两句:“再讲讲,要讲到老上海百乐门了,阿拉还没养出来呢!”

  老先生讲到这次来剃头,是因为“老同学都从国外回来了,明朝(明天)要聚会,六十多年没碰头了”,师傅们点点头:“老同学碰头这不容易。”

  给他剃头的是华有晴师傅,眼睛大大的,平时话不多。看老先生讲个不停,他说:“你悠悠地讲,不要急着讲,讲了头要动的。”老先生倒也听话,刚才还在聊“我看得多来,啥没见过”,马上就闭上嘴,乖乖坐着了。

  只见华师傅右手拿剪刀,左手拿把小木梳,小心地修剪他稀疏的头发。头发剪好、洗好后,椅子往后面倾斜45度,开始修面。先用热毛巾把老先生的脸包住,自己戴上口罩。老先生嫌毛巾不够烫,他马上做了个手势,叫人又拿了三条热毛巾过来。

  热敷了一会儿,华师傅用手给老先生的脸抹上泡沫,一把剃刀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中间,另外三根手指搭在刀上面,一刀刀细细地刮,手势清爽又细腻。据说过去修面有“七十二刀半”的说法,完整地刮完一张脸需要刮七十二刀,最后半刀是轻刮一下鼻梁上的汗毛,作为收尾。

  这时,鼻尖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修完面,华师傅给老先生抹了些美加净雪花膏,然后又给他的脸部、肩膀做了下按摩。剪发、洗头、修面,整个过程大概用了半个小时。

  等按摩完,椅子一抬,老先生站起来照照镜子,摸摸下巴,进门时的牢骚、抱怨、挑剔全没了。他对着华师傅说:“下趟过来,还是侬来,适意、满意!谢谢侬,师傅!”

  店里的师傅和顾客还记得当年老沪江的风光。然而理发行业风起云涌,2001年,老沪江关门歇业,陈国睴拉来以前的同事,开起了这爿新沪江。他说,当初还想过开得好的话再开一爿,现在不想了。“五十几岁的人了,过好现在的小日子就可以了。”

 

“五十几岁的人了,过好现在的小日子就可以了”,坐在“沪江”店堂里的陈国睴再也不想“再开一爿店”的事情了

  五十几岁的人了,不搞了,就这个样子了 不能可惜了这帮师傅

  孙师傅还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一到过年,来沪江烫头发的女客,排队要从淮海路一直排到茂名路的弄堂里,足有百米多长。只好每十个一批,放进店里。那时,提供拍照、做头一条龙服务的台湾婚纱摄影公司还没抢占上海市场,新娘子流行结婚当天来店里做头发。碰上好日子,人多得饭都来不及吃,要到下午两三点才能扒上两口。光是新娘头上戴的花就要买几捆,生意最好的一天营业额做了6万多块。 

  沪江的客人、今年66岁的史家玥也说,小时候就知道淮海路上有这样一家理发店。当时,那是名人、要人、演员去的地方,改革开放后,和许多普通人一样,她开始去理发店做头发,不过直到1998年搬到建国西路,她才第一次走进沪江。

  史阿姨说,进去时是有点“抖豁”的。因为那时,沪江是个“高档”的地方,两百多平方米的店堂有两层,一楼是男宾,二楼是女宾。店里光是那张舒服的洗头椅就要十多万,是从日本全进口的。

  第一次光顾的经历给史阿姨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进门,马上就有人招呼你,指引你上二楼。到了楼上,马上有人接过你脱下的外衣和手中的物品,挂在衣架上,再交给你一块小牌子,由引导小姐领你去洗头发。当时我烫的短发,外面一般店里的小师傅都不会弄。而沪江的师傅们不用你开口,便会根据你的情况帮你设计发型。等理完发,师傅会领你去缴费,旁边则已经有人拿着你的衣服等着你了。帮你套上外套,接过手中的牌子,会送你到楼梯口,欢迎你再来。”

  史阿姨看中店里师傅的手艺、服务和环境,尽管洗剪吹那时就要50元,她还是成了沪江的忠实顾客。

  到了2000年前后,理发行业风起云涌,各种新兴的美发美容店开始冲击原有的这批名店。史阿姨观察到,沪江的大量年轻客户先流失了,“我女儿后来就不跟我去了,说做的式样太古板”。“客人少了,可吃惯大锅饭的师傅们一点不着急,空的时候都‘躲’起来了。等再回到店里,讲的都是麻将台子上下来说的话。领班的头头也不制止,还会做妥善安排。”她回忆说。

  2001年,史阿姨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沪江关门歇业,师傅们都打道回府,各找门庭。“我急死了,欢喜的发型只有他们弄得来。他们剪头发、吹头发是有功夫的,小青年都不行。要是找不到合适的理发师,我都要留长头发了。”她说(关于这段历史,沪江的师傅们有不同的看法。他们说,麻将是搓的,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关门的时候,店还是有效益的,只是他们靠手工一刀刀剪出来的利润,比不上把黄金地段的门面租出去赚钱来得多、来得快)。

  史阿姨觉得很可惜:“一个是可惜这个牌子,那么出名的老店就这样在上海滩上销声匿迹了;更加可惜的是这帮师傅,都是吃过‘三年萝卜干饭’,经过一次次比赛、考核才评上国家级技师的,那时才四十岁出头。”

 

老师傅给客人洗头,招式也是有板有眼

  到别的店里去,要被人家看不起的

  史阿姨在着急做头发没有了着落的时候,陈国樑更着急:“当时啥心情啊?这日子难过的。你想,一下子没了工作,你没有失落感吗?晚上回去,明天这个店没了,你睡得着觉哇?睡不着的呀。你不要想哪能办吗?”那时,陈师傅已经是国家级高级技师,还出国参加亚洲美发大赛得过奖。

  去别的店里打工,他是不作考虑的:“从这个牌子出来的人,不会服输的。到别的店里去,要被人家看不起的。我就自己出来做了。开店是为了生存。”

  陈师傅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找到了现在的店面:“当时想最好在淮海路附近,老客人找过来容易,生意带得过来。有的客人是开车子过来的,弄堂里停车位要帮他们找好。”店里的师傅都找以前沪江的“老职工”,“因为做得好不好都晓得的,谈得拢的就过来”。就这样,2001年9月,“新沪江”开业了。

  史阿姨闻讯后赶来,发现新沪江虽然狭小、简陋了不少,但从洗头开始的那一套服务跟原来比一点不走样,于是在这里做头发一直做到现在。“一年四季,凡是我去弄头发的日子,看到店里生意总是很好的。师傅们有一手绝技,就不怕没有生意做。”她说,“他们配合得很好的,剪完头发,马上有人来扫地;要修面,热毛巾马上递过来了”。

  新沪江保留了原有的那套服务和风格,陈师傅说:“这个思路嘛不用讲的,我们的传统总归在那里的。好好做,总归有人来的。不然,这爿店要坏起来快来兮的,要保持下去老难的。”

  他没想过借鉴一下新兴美发店打折、促销等经营模式。“我们其实不想做私有企业的。开剃头店算啥老板啦?做不大的呀。我们已经老思想,改变不了了。”他说,“我们不强求人家的,达到客人要求就好了。非要叫人做这做那,没意思的。”

  如今,店里的客人以中老年为主,偶尔有些年轻客人,都是爸妈从小带过来的。22岁的李振坤从大人抱在怀里的时候就在这里理发,管陈师傅叫“阿叔”。他小时候在背后留一簇长头发,梳成小辫子,进高中前才选了个“吉日”,在店里放炮仗,把辫子剪了。

  12岁的王俊驰前不久参加市里的少儿新闻大赛,主题是“美丽上海我的家”,他便写了这家理发店,还给从小给他理发的华师傅在店门口拍了张照,结果得了一等奖。“像他这个年纪,对老上海的印象只有这里。评委老师大概看到也觉得蛮亲切的。”王骏驰的爸爸说。但是,店里这样的年轻客人毕竟是少数,他有点担心:“其实从我们的角度看,沪江的软件和硬件是不匹配的,继承并发扬光大是有困难的。”

  留住店里的老客人,生意是不愁的,陈师傅也不去想扩大客户群或是传承的问题了:“十几年前刚出来做的时候是想过,最好再开一爿店。现在做做觉得不行了,岁数上去,体力跟不上了。店里毕竟都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你再拖着他们,也吃不消。不搞了,就这个样子了。过好现在的小日子就可以了。”

  师傅们麻将还是搓的,有个自动麻将台,“藏”在天井搭出来的里屋里。夏天工作日生意清淡的时候,就把台子搬出来“搞活动”。“当然,礼拜六、礼拜天肯定是不搓的。客人多,拿出来不好。”陈师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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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金戈